书城文学元曲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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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马致远(2)

不同心境的人对于同一景物有迥乎不同的反映。志得意满的人即使看见萧条秋景,内心里仍然充满春天的阳光。所以要写好秋思,还得选好抒情主人公。这首小令就选择了秋思满腹的主人公——流落“天涯”的“断肠人”。吴文英的〔唐多令〕词讲得好:“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那位“断肠人”当然也是“离人”啊!

第二,用极有限的字句,塑造了极丰富的意象。前三句只有十八个字,却接连出现了九个名词,九种景物。而加在名词之前的定语,则体现“断肠人”对于那些景物的独特感受。特定的定语与特定的名词衔接,就构成一系列意象,所表现的便不是客观的景,而是人与物的结合、情与景的交融。省略动词和一切表示语法关系的词儿,只罗列名词或名词片语以塑造意象的名句是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欧阳修着意模仿,写出了“鸟声梅店雨,野色板桥春”,仍未免逊色。而这首小令的前三句,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通常说这只曲子之所以写得好,在于“描绘了一幅绝妙的秋景图”。这当然不算错。但更确切地说,则是一幅绝妙的秋思图。这幅图,是随着抒情主人公的脚步、视线和思绪展开的。“断肠人在天涯”一句,尽管在结尾,但实际上是贯串全局的主线。读这首曲,一开头就应该想到它,并且跟着“断肠人”在“天涯”飘泊的足迹进入画卷。大致说来,这画卷是这样的:时已深秋,一位远离故乡的“断肠人”还在天涯飘泊。他骑着瘦马,冒着西风,在荒凉的古道上奔波,不知哪里是他的归宿。哦!那纠缠着枯藤的老树上,已经有乌鸦栖息,又到黄昏时候了!一条溪水从小桥下流过,桥那边出现了人家。然而那不是他的家啊!看到小桥流水人家,便想起自己的家,也很想回家,却怎么能回得了呢?过了小桥,叩那家的门,要求投宿行不行?看来是不行的,因为那不是客店啊!于是乎,他继续骑着瘦马,冒着西风,忍着饥饿,在那荒凉的古道上颠簸。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仍然在天涯飘泊,飘泊,……秋思是抽象的,作者却通过那位“断肠人”的飘泊天涯以及他在天涯的所见所感,把秋思写活了。为了对比,不妨看看白朴的〔天净沙〕《秋》:“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这里有更多的秋景,却很少秋思。景中寡情,就不可能像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那样具有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双调〕蟾宫曲

马致远

叹世

东篱半世蹉跎,竹里游亭,小宇婆娑。有个池塘,醒时渔笛,醉后渔歌。严子陵他应笑我,孟光台我待学他。笑我如何?倒大江湖,也避风波。

马致远摘取陶渊明“采菊东篱下”诗句而自号“东篱”,借以表明其寄身田园、寄情世外的志趣。正像他在〔青杏子〕《悟迷》中所自嘲的那样:“天公放我平生假,剪裁冰雪,追陪风月,管领莺花。”明明是怀才不遇,却故作旷达,要主宰起风花雪月来。为此,他精心设计了自己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支〔蟾宫曲〕小令就是对它的具体描述。在那通幽的竹径中,隐映着一座小巧的游亭,走到竹径的尽头,就是小巧的庭院。形容这座庭院用了“婆娑”二字,不只展现了花木的繁茂,而且还透露了其中飘荡翩跹的一种动感,使这恬静的小院洋溢着生气,既诱人又足以令人忘情。一个经历了“半世蹉跎”的老人憩息于此,陶然忘机,自不难想见。然而主人公对生活的设计尚不止于此。在庭院后面另有一池清水,在那小小池面上更漂浮着扁舟一叶。主人公在扁舟之上,醒的时候轻声吹起渔笛,醉酒之后又放声唱起渔歌,放浪形骸一至于此,其胸中的郁闷亦于此得到尽情的宣泄。于是,不平的心境得到了暂时的平衡,沉浸在一种所谓“心旷神怡,宠辱皆忘”的心境之中。这时候,什么“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夜行船〕)般的人世间争斗,什么“无也闲愁,有也闲愁,有无闲愁得白头”(〔行香子〕)样的人世间烦恼,统统抛诸脑后。主人公孑然一身,怡然自得,完全陶醉在自己精心设计的小天地里。而这正是他“半世蹉跎”换来的大彻大悟。

“严子陵他应笑我”。严子陵即严光,年少时曾与东汉光武帝刘秀一起游学,待刘秀称帝,他就变换姓名隐居起来。刘秀派人四处寻访,征召到京,委以谏议大夫,竟不受,终隐于富春江。相较而言,马致远虽也高唱隐居,却远没有这位严光来得彻底,不仅担任着“江浙行省务官”(一作“江浙省务提举”)这样的小官,而且用作避世超俗的茅庐小宇很可能就处在闹市之中,所以这位东篱先生认为严子陵若在世,一定会嘲笑他的假正经,不是真隐士。

难解的是下一句:“孟光台我待学他。”这“孟光台”者何也?笔者尚不敢妄断。然而依曲律此句与上句为对偶,可以肯定“孟光台”与“严子陵”是相对应的三字姓名。再从下面曲词来揣测,这“孟光台”纵使不是“东方朔”三字的误植,也该是类似东方朔一流的人物。这种设想虽近荒诞,却也有如下的依据。东方朔乃汉武帝之弄臣,待诏金马门,官至太中大夫,以滑稽善辩名于世。据《史记·滑稽列传》记载:朝中以“狂人”呼之,东方朔回答说:“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并乘酒酣,据地而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金马门本宦者署门,后世沿用作官署代称。马致远既不能如严子陵那样弃官而去,隐逸江湖,只能效法东方朔辈,所谓“避世金马门”,以求得一种心灵上的安慰,或自我解嘲了。

倘若如上臆说可以成立的话,那末,马致远就可以向严子陵反唇相讥了:“笑我如何?”我又有什么可被嘲笑的呢?你隐逸于深山蒿庐之下固然是隐士的行藏,可我隐逸于官署衙门之中也是有前贤可鉴的行径呵!故尔随即发出诗人谅解的呼吁:“倒大江湖,也避风波!”“倒大”,词曲中常用语,乃大、绝大之意。全句的意思很明确:不只湖畔港湾,即或白浪滔天的偌大湖面上,也自有躲避风波的办法。所谓江湖也避风波,其实是用来借喻官场中亦可求隐。这样一种自我解嘲式的心态,在怀才不遇或愤世嫉俗的士大夫群中颇具代表性,晋人邓粲就曾发表过这样的高论:“夫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晋书·邓粲传》)马东篱沉寂下僚,既不齿于官场的窳败,不肯与之同流合污,又无力摆脱或与之抗争,于是,在官署之旁,闹市之中苦心经营了一片精巧的小天地,虽比不上前辈隐士超世脱俗的大气魄,亦可略效其遗风,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从中得到一种聊以自慰的心态平衡。这篇“叹世”的〔蟾宫曲〕所透露的不正是马神仙的这样一种隐衷吗?

〔双调〕蟾宫曲

马致远

叹世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那里是风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醉了由他。

在元代散曲作家中,马致远是牢骚最盛的一位,也是宣泄牢骚的技巧最高的一位。就如这首〔蟾宫曲〕,既名之为《叹世》,自然意在抒发对社会现实的不满,但终其篇无一字针砭当世,而只是胪列一个又一个历史故事。借助读者对历史的联想来体味作者的意图;通过“咏史”达到“叹世”的目的,这种借古喻今的曲笔,可以容纳作者更深的心迹和底蕴,也正是作者技巧的高明的表现。

历史的价值自有其评价的定向性,是不容任意为之的。然而,由于中国历史所独具的极为丰富的内涵,加以后代常从不同的角度加以演绎,致使它具有了含义的多向性,同一历史事件,因评价者的观点不同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汲取不同的教训。此曲所征引的历史故事多发生在楚汉相争的时期,但是,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在他笔下似乎成了毫无意义的虚无飘渺的梦幻,这分明是透过他那“叹世”的三棱镜析色后所得到的某种特殊色彩的折射。于是,历史事件就成了他宣泄对现世牢骚的手段了。且看他对历史是如何撷取,又是如何评说的。

咸阳,是当时秦朝的政治、经济中心。因地处九嵏山之南,渭水之北,形势极为险要,凭此天险即可足当数倍于我之敌,故有“百二”之称。百二,或谓二之于百,或谓百之于二百,皆言天险可以凭借之意,因此,“百二”也就成了山河险固的同义语,“咸阳百二山河”也就成了当年楚汉相争的焦点。不过,对于这样一场为推翻暴秦统治而进行的历史大搏斗,作者却以“两字功名,几阵干戈”轻轻带过,仿佛是无足轻重的功名之争。评点江山,口气虽大,透露出来的却是对历史的虚无主义态度。

下面又说起了韩信的故事。韩信是“汉兴三杰”之一,与萧何、张良齐名,在歼灭项羽主力的战斗中屡建奇勋,受封齐王。后因有人告他谋反,汉高祖刘邦以随游云梦之名,召而执之,贬作淮阴侯,继而为吕后所杀。“证果”一词本佛家语,指悟道有得,元杂剧中多用作应验、结果的意思。“兀的般证果”,即(直落得)这样的结果。用结果得祸把当初的建功立业也一古脑否定了。至于蒯通(即蒯彻,避汉武帝名讳而为通),乃韩信幕下辩士,曾劝韩信莫听高祖之命,索性起兵叛汉,韩不从,终遭祸。蒯料知自身亦不能免,遂假装风魔逃遁,但仍为刘邦所执。刘邦原欲烹之,但为蒯通历数韩信“十罪三愚”,实为之评功摆好所感动,最后还是赦免了他。所以作者说蒯通说的不是疯话,不过,真话也不能免韩信一死。反映的仍是功业无用,不足立身的观点。

用得最为巧妙的还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句成语。他显然是对前引楚汉故事的呼应,而句型合乎曲谱的要求,韵脚又与全曲所用“歌戈”韵相应,镶嵌得真是天衣无缝,这种成语的引用,给人以贴切而俏皮的美感。不过,它的更重要的作用还在一语双关,承上启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引申义已成为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种人情反复的讽喻。用这句成语导引出“醉了由他”这样一种超然物外、不问是非的情态,就显得十分自然了。

褒贬历史常为的是褒贬现实。作者从历史故事的征引中生发出的叹世的感喟,也是有其现实针对性的。反映在本曲中的这种世道无常、人生如梦的低沉情调,可常见于马致远的曲作中。其强烈若此,意味着在他的生命旅程中似曾经历过大的蹭蹬、大的波折。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因为《录鬼簿》记载他的行状只有江浙行省务官这样的微职。但是,另一首小令〔拨不断〕中竟有“九重天,二十年,龙楼凤阁都曾见”的话,或者有可能他早年也曾混迹京华,官近势要,今存下来的两首〔粉蝶儿〕的套曲,几近“应制诗”,唱什么“贤贤文武宰尧天,喜,喜,五谷丰登,万民乐业,四方宁治”,什么“祝吾皇万万年,镇家邦万万里。八方齐贺当今帝,稳坐盘龙亢金椅”。这种粉饰升平、歌功颂德的笔墨,很可能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现已无法考知他贬谪的原因,但从九重天跌落到地上却是他所面对的无情的现实,世态炎凉给他的沉重打击,也是不难想像的。所以才产生了〔夜行船〕那样的代表作,痛心疾首地唱出“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的心声。在这首〔蟾宫曲〕中,谈的是历史故事,却仍没有离开这一愤世嫉时的主旋律。

〔双调〕清江引

马致远

野兴

樵夫觉来山月底,钓叟来寻觅。你把柴斧抛,我把渔船弃。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

像许多元代散曲家一样,隐逸情怀是马致远反复吟唱的主题。在现存马致远小令里,有一组题为《野兴》的〔双调·清江引〕颇为引人注目。这八首同题小令并非写于一时一地,但表现忘情物外、避祸全身的思想和抒发恬适的隐居情怀却完全一致,它们都真实地披露出曲家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本曲也是如此。

渔人入山寻找樵夫有什么事情吗?樵夫入夜而不归家是为生计所累吗?他们谈了什么话题,以致于忘情坐地?是谈世态炎凉?是谈官场暗蔽?还是谈古说今?或许,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必说,就这样与林泉明月相对,直坐到东方欲晓,在静默中获得了彻底解脱。这里的樵夫渔夫,并非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渔樵者,他们不过是作者自托身形、自寓心迹的幻影化身。

这首小令采取了叙事的手法,一开始就把读者引入一个特定的环境和一种朦胧的氛围和超尘拔俗的情趣之中。作者有意让“樵夫”、“渔夫”处在这种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的“永恒”中,既鲜明又含蓄地表达了忘情物外的心志情思,而这种心绪和怀抱正是作者从坎坷、漫长的仕途中亲身体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