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宋词元曲300首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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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宋词篇(13)

【鉴赏】

本词为醉归临皋抒怀,作于神宗元丰五年(1082)谪居黄州时所作。

上阕写饮酒醉归。诗人选取了其中三个片段进行描述。起笔直叙其事,交代饮酒时间、地点。“醒复醉”三字,见作者必欲谋醉以忘忧的心态。其时东坡贬谪待罪,心情苦闷,故借酒消愁一巡又一巡。“归来”已在回家路上,夜已深沉。“仿佛”一词,言其醉酒而归迷离恍惚之态。接下去三句,作者已到了家门前。可夜已是如此深沉,站在门外,居然能听到屋内家童的鼾声。夜之安静,夜之深沉,于此一声音中侧面烘托尽出。“敲门”两句叙作者的行动。此刻,作者已渐酒醒,静夜当中似乎更获得了一种清醒和宁静,而拄着手杖去江边静听江流的声音。这一身影,使人见到作者的不为俗羁、随缘自适、洒脱出尘的襟怀。“江声”暗示其反思往事,心潮起伏,为下阕抒情做好铺垫。

下阕承前抒发感慨。从静夜奔腾不息的江流声中,作者渐渐醒来,回思往事,返观现在,感慨油然而生。“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一化用《庄子》语意而不着痕迹之语,是其心灵深处的由衷感叹和深切呼喊。用“长恨”、“何时”,语气强烈,情感深沉。“夜阑”句笔意转缓,明写外部世界风静水平之象,暗写作者心境终于归于宁静与超脱。“小舟”两句写其超脱之后的人生选择:随江水而逝,寄生江海,人的生命主体也便不受任何束缚而归于自由。本词至此收尾,浑然天成,境界高妙。

定风波

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1],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2],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3]。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注释】

[1]三月七日: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的三月七日。时苏轼谪居黄州,即今湖北黄冈。沙湖:在黄冈东三十里。

[2]芒鞋:芒草编结的草鞋。[3]一蓑烟雨:喻指人世的风雨烟波。蓑,蓑衣,蓑草编织的防雨具。此处为虚指。

【鉴赏】

外出遇到下雨,本来是十分平常的事,但诗人以小见大,平中见奇,通过对眼前风雨等闲视之的描述,抒发了从容面对人世沉浮的胸襟气度。

上阕起句直抒面对风雨的态度。穿透树林、击打树叶沙沙成声的雨,堪可令人惊慌失措,或者狼狈不堪。但作者的态度不但是“莫听穿林打叶声”,将外界风雨置之度外,甚至可以在风雨中安步行走,吟诗作啸,其从容泰然,他人难及。“莫听”、“何妨”相互呼应,随口道出,更见超然态度。后三句承前细写。竹杖芒鞋本粗陋无以抗风雨,可在面对风云变幻安然处之的作者看来,比之高头大马甚至更加轻便。一句反问“谁怕”,不但超然,更见傲然之态。最后一句收束上阕,言作者直欲“一蓑烟雨任平生”,何况偶然途中遇雨?此一超旷论说,使此前的雨中行走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作者基本人生态度的表现。下阕一转,以料峭春风吹得酒醒转出另一境界。“酒醒”,意味着前述傲然行动、超旷议论带有一此醉意。此时风之料峭,雨之冷洌,使作者在“微冷”中醉意顿消,前此态度似乎也颇值得怀疑。但诗人以“山头斜照却相迎”的描述另推新境,产生柳暗花明之效果,作者也在自然风雨的阴晴变幻中获得更深沉的领悟,而非一时的醉中壮语。“回首”以下,表面写自然风物,实际写更深沉的人生态度。这时,作者心境已进入一个更为高妙的境界:不是傲然从容面对风雨,而是根本无风雨一念。人世浮沉荣辱,俱已不在作者的心灵范围内了。超然至此,已至极致。

这首词构思巧妙,平中见奇,从遇雨之吟啸徐行升华为超然世外,不以物喜,不因己悲,从而使人在沉浮荣辱中以人格的超旷消解所遇到的挫折磨难,立意高远,非常人能匹。

卜算子

苏轼

黄州定惠院寓居作[1]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2]。谁见幽人独往来[3],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4]。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注释】

[1]黄州:今湖北黄冈。定惠院:黄冈东南的寺院。

[2]漏断:漏中水滴尽了,指已经夜深。漏,古代盛水滴漏计时之器。[3]幽人:幽居之人。此处苏轼以幽人、孤鸿自况。[4]省(xǐng):知晓。

【鉴赏】

作者曾在神宗元丰二年(1079)突然遭到逮捕,险遭杀头,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黄州是乌台诗案后作者的贬所。本首词抒写作者贬居黄州后幽独孤独、忧生惊惧的之作,大概作于神宗元丰三年(1080)至元丰五年(1082)期间。

上阕首先营造了一个幽独孤凄的境界。残缺之月、疏落梧桐、滴漏断尽,一系列寒冷凄清的意象,构成了一幅萧疏、凄冷的寒秋夜景。“景语即情语”,这一冷色调的景色描述,其实是人物内心孤独落寞的反映。寥寥几笔,人物内心的情感已隐约可见。“谁见”两句,用一个问句将孤独落寞的人推到前台。由于古诗词独特的歧义句法,这句词表达了更为丰富的含意:其一是作者自叹,谁见我幽居之人寒夜难眠呢?知我者只有“飘渺孤鸿影”。其二,寒秋深夜当中独自往来的幽人,正是像那夜半被惊起的飘渺孤鸿影啊。在此,幽人与孤鸿,两相映衬,其类虽异,其心则同。实事上,幽人就是孤鸿,孤鸿就是幽人,这一种互喻叠映关系,使下阕所写孤鸿,语语双关,词意高妙。反问句的使用,使得词作情感加强。

下阕承前而专描述孤鸿。描述了被惊起后的孤鸿不断回头和拣尽寒枝栖身不肯栖的一系列动作。孤鸿的活动正是作者心境的真实写照。作者因乌台诗案几乎濒临死地,曾在狱中做了必死的打算,这时虽然出狱,而惊惧犹存;异乡漂泊,奇志难伸,只令人黯然神伤,百感交集。“有恨无人省”是作者对孤鸿的理解,更是孤鸿的回头牵动了自己内心的诸多隐痛忧思。“拣尽寒枝”是对孤鸿行动的描述,更是对自己光辉峻洁人格的写照,并暗示出当时的凄凉处境。作者为人正直有操守,为官坚持自己的政治立场,故新旧两党虽均将之排斥为异己,作者却并不愿放弃自己的立场。这正如“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即使无枝可依,也仍然有自己的操守。曹操《短歌行》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作者此词化用曹操此意,但却境界不同,作者词中的孤鸿,虽然有乌鹊的凄凉境地,但更多的是面对各种逆境的自我选择,从而凸显人物内心寂寞中的孤傲,寂寞中的奇志,使作者从自怜自叹中升华为另一种人格境界。

本词明写孤鸿,暗喻自己,鸿人合一,不即不离,确实当得黄山谷的至评:“语意高妙,像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数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青玉案

苏轼

和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1]

三年枕上吴中路[2],遣黄犬[3],随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4],莫惊鸳鸯,四桥尽是[5],老子经行处。

《辋川图》上看春暮[6],常记高人右丞句[7]。作个归期天定许[8],春衫犹是,小蛮针线[9],曾湿西湖雨。

【注释】

[1]该词作于哲宗元祜七年(1092)。贺方回,名铸,号庆湖遗老,宋代作者。其《青玉案》原作为:“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伯固,苏坚的字,曾任杭州监税官。吴中,今江苏苏州,苏坚的家乡。[2]三年:苏坚随苏轼在杭,已三年未归。[3]黄犬:晋陆机爱犬名。《晋书·陆机传》载,机有黄犬,能从洛阳带书信到吴,又从吴带书信返洛。[4]松江:吴淞江。小渡:渡船。[5]四桥:指姑苏垂虹桥、枫桥等四桥。[6]辋川图:唐代诗人王维绘于蓝田清凉寺的壁画。王维有别墅在西安东南蓝田县境的辋川。[7]高人:高士。高洁的隐士。右丞:王维曾做过尚书右丞。杜甫《解闷》“: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8]天定许:指已获朝廷许可。[9]小蛮:白居易的家伎,以腰肢柔软称名。这里以代指苏轼侍妾朝云。

【鉴赏】

本首是一首送别词,是作者知杭州时为送苏坚归吴中而写。

苏坚字伯固,在杭州曾助作者浚西湖,修长堤,与作者相友善。但作者此词别开生面,落墨不在“别”而在“归”。

上阕写送友归去吴中。“三年”两句写对友人的理解和惜别。伯固随作者三年,枕上魂牵梦萦希望归去,而今成行,作者既为此欣喜,为朋友高兴,也为朋友即将离别而生眷恋。但欣喜为主,故可洒脱地“遣黄犬,随君去”,希望伯固去后可以遥致书信,以慰朋友挂念之心。“若到”以下,想象伯固沿途景象。松江小渡,鸳鸯四桥,都是老夫曾游之处,虽是想象,亲切如在目前,使人顿生物我两忘之心,也生思旧慕归之意。

下阕写思归情怀。“辋川图”既是写吴中风光如画,也借王维“辋川图”一典表达归隐情怀。作者宦海沉浮,始终不忘归隐以求身心的宁静自由。王维后期的隐居生活和词中情调便成了诗人常常羡慕感叹的对象。在词中,伯固思归已然成行,自己则更因伯固之归吴中而感叹自己欲归而不得归。“作个归期”为铺垫蓄势之后直接吐露心愿,这一愿望强烈如斯,竟然连天都已感动了。被西湖雨淋湿的春衫便是天已许的证明了。此处的天,既是自然的青天,也隐指握有士人命运的朝廷。春衫湿,是送别时雨景,也是惜别时情谊,更使人思念做春衫之人。“小蛮”一词,借白居易姬人名指爱妾朝云。春衫上细针密线,皆是相思密意,更增归隐之意。

本词,明写送友归乡,暗写自己思乡怀归。典故贴切,表意丰富;语言自然流畅,虽是和贺铸韵,却无丝毫勉强处。

贺新郎[1]

苏轼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2],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3],扇手一时似玉[4]。渐困倚、孤眠清熟[5]。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6]。待浮花、浪蕊都尽[7],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8]。又恐被、西风惊绿[9],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10]。

【注释】

[1]此词作于苏轼出守杭州时,约在哲宗元祜四年(1089)至六年间。《古今词话》:“苏子瞻守钱塘,有官妓秀兰……子瞻因作《贺新郎》,令歌以送酒。”[2]槐阴转午:指槐树影移,时光过午。[3]生绡:未经过捶捣、练丝程序的丝织物。制衣需织物柔软,故加以捶练;制扇需织物挺括,故用生丝。[4]扇手:白团扇与素手。[5]清熟:安稳熟睡。[6]“石榴”句:化用白居易《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山榴花似结红巾。”[7]浮花浪蕊:指浮艳争春的花朵。韩愈《杏花》:“浮花浪蕊镇长有,才开还落瘴雾中。”榴花夏开,两句言榴花繁盛时,百花俱已零落。浮、浪,有轻薄意,言其不能长久。

[8]芳心千重:以女人喻花,形容石榴花瓣的重叠。[9]西风惊绿:言秋风起后,榴花凋谢,只剩下绿叶。皮日休《石榴歌》:“石榴香老愁寒霜。”[10]簌簌:出于元稹诗:“风动落花红簌簌。”

【鉴赏】

本词的写作背景,无有定说,故词的兴寄深义,也殊难确认。但千年之下,众所公认,这首词无疑作为佳作。上阕一开篇几笔勾勒,便活画出一处幽独静寂的华美屋宇。其间,“晚凉新浴”的佳人在这种幽雅静谧的气氛中若有所思。“手弄”两句,是出浴佳人举止神形的一个特写。“团扇”是古代女性悲剧命运的象征,“手弄团扇”的下意识动作,带有佳人被弃的深意幽思。而团扇所衬出的佳人冰肌玉骨,具有一种脱俗超尘的韵致。“渐困倚”一句,写佳人浴后困倦袭来,沉沉入睡。“孤”、“清”两字,点出佳人处境和心境的孤寂冷清,也与前面所描述的环境协调相同。“帘外”三句写人梦后情景:睡梦中恍惚有人推窗,惊醒瑶台好梦,若有所待醒来一看,可是哪有人影?只有风敲竹的声音,徒增人怅惘烦恼罢了。

下阕则写榴花,而花人相映。首句描述石榴浓艳之状,用“蹙”字形容半吐榴花,兼有佳人蹙眉含颦风致。“待浮花”两句,以拟人手法将晚开之石榴写得不同凡俗:无意争春,晚芳独放,在群芳过后的寂寞中“伴君幽独”,不单浓艳,更是气节不凡。“秾艳”两句,进一步渲染花之美好形态,也比喻佳人内心的愁结幽思。“又恐被”几句,担心芳容难久,很快被风吹得零落衰飒。只怕君来时已无秾艳可以看取,而只能对酒花前,见榴花之残蕊与佳人之眼泪了。

胡仔云:“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后世对此词众说不一,就在于以花喻佳人虽显,但佳人是否有喻君臣遇合或者独守节操之意,却在若即若离之间,难以坐实。但这种情形更显出本词意境的深远与读解的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