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的。我就喜欢喝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啤酒。”“这有点奇怪了,可你喜欢的话,晓得了牌子可以记着下次再买呀。”“下次买到的该又是另外一个陌生牌子了。”“洛基,我睡会儿你真不会怪我?”“别瞎想了,不怪,美人儿。”“你要我别睡的话我可以不睡。”“睡吧,没关系的,亲爱的,醒过来觉得寂寞,我们再说话。”“那就祝你晚安,我亲爱的洛基。你不知道我是真感谢你啊,带我来做这次旅行,让我享受了那两杯酒,那三明治,还有那不晓得牌子的啤酒,见识了那‘遥远的瑟旺尼河之滨’,最后我们还要到西部去。”
“好了,你睡吧,宝贝儿。”“我睡。要我的话只管叫醒我。”她就蜷在那深深的座椅里睡着了,洛基还是继续开他的车。他怕路上有牲口,因此一直密切注意着前边的大路。车子在这松林地带开得飞快,他总是尽他最大的力量把时速保持在七十英里上下,而且每个钟头都要看一看里程计上的读数:在预计的六十英里之外又多跑了几英里路?说实话,这一段公路他从来没有跑过,不过佛罗里达的这一带他是十分熟悉的。此刻他在这条路上飞驶,他的心里一心只想快快把路赶完。开车能不埋着头开就不应该只顾埋着头开,但是要赶远路,不这样埋着头开不行啊。
他心想:这无聊劲儿,真惹人厌烦。只能开车,不能做别的事情的感觉真差。一是开车无聊,二是前方竟一无景色可观。这要是在比较凉爽的季节,这一带倒也算是个信步闲游的好去处,但是现在在这里开着汽车赶路,实在是无聊啊。
我开车远行还只是刚开了个头呢,也许时间一长,我自会习惯的。可我还应该多多培养自己的耐力。说实话,我人倒不困。兴许是我的眼睛不但看累了,而且也看厌了。我自己可一点也不觉得厌烦,他心想。其实都是我的眼睛在作怪,再说,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长时间静坐不动了。这也是种历练吧,这也得要有功夫,我还真得重新磨炼磨炼。我估计大约到了后天,这锻炼就可以见点苗头了,就可以大开快车而不觉得累了。嗯,是啊,刚想起来,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长时间静坐不动了。
他把手伸到前面,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电台。海伦娜并没有醒,因此他就让收音机开着,收音机含含糊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而他呢,一边只管想他的心思、开他的车。
他想:有这个姑娘儿在汽车里睡觉倒是蛮有意思的。她虽然睡着了,给你作个伴儿还是挺有劲的。说实话,你这个家伙真是怪幸运的,他心想。这样幸运,是不是有点太便宜你了。你刚刚觉得自己体会到了几分孤独的滋味,而且为此你还认真下了番苦功,还当不小心真的有了些心得,嗯,至少已经摸到点边儿了吧。但是一下子你又老毛病复发,跟那帮无聊的人厮混在一起了。看啊,那帮子人虽还没有前一帮人那么无聊,可也真是无聊得够瞧的。不,说不定比前一帮还要无聊些呢。这些人这么无聊,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当然也就成为无聊人了。后来你算是脱身了,你和汤姆和孩子们一起相处得倒也还可以。这个时候,你觉得已是幸福得无以复加。万一有点什么变化,那也只有重新去捱受寂寞的份儿,但你却一点点都没想到后来会遇到这个姑娘。于是你像是一步跨进了一片幸福的天地,成了那当中最大的一个领主。假如把这片幸福的天地比作战前的匈牙利,那你就会被称为卡罗伊伯爵了。就算算不上最大的领主吧,至少那野鸡之类的多半都会在你的领地上生息。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打野鸡呢?她兴许会喜欢的。嗯,对了,我现在打起来也还可以。野鸡什么的,还难不倒我。是啊,我倒从来没有问过她会不会打猎。我只知道,她的母亲一旦过足了大烟瘾,情绪兴奋起来,那枪法是相当不错的。其实,话说回来,她最初也不是一个坏女人。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活泼又和蔼。她在男女关系上一向无往不利,而且依我看她对人家说的话倒从来不是有口无心的,都是些真实的情况。真的,我看她说的倒全是心里话。恐怕也正因为这样,因此事情才会有那么大的危险****。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我觉得,她的话听起来都像是心里话。不过,事情不到做丈夫的自杀了事,就没有人相信两口子的结合实际并不美满。这兴许已经成为一个社会的通病了。欢天喜地开头的事,到最后却没有不是以惨祸巨变告终的。可我看这兴许也是吸毒的必然结果吧。不过话说回来,蜘蛛吃配偶,想来那吃配偶的蜘蛛一定都是相当漂亮的。想想她当时的那个俏,乖乖!就俏得世间少有,真的是从来少有。亨利老兄不过是充当了一顿可口的点心罢了。其实亨利本人也长得挺俊的。当时我们大家对他的那个喜欢也不用说的。
不过蜘蛛是不会吸毒的,我们都知道,他想。跟这妞儿相处,这个问题倒真得记着点儿,就像驾驶一架飞机得记着低于多少速度就会失速一样。跟她相处一定需要记住:她的母亲是那样一个母亲。
其实这事倒也不难,他想。不过你也别忘了,你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下流女人。但是你也知道你这人的为人作风跟你母亲不一样。那为什么她的“失速速度”就该跟她的母亲一样呢?你自己都知道的,你就跟你母亲不一样嘛。
谁也没说一样啊。谁也没说她跟她母亲一样啊。其实我刚才也只是说,得记住她的母亲就是那样一个人,我只是不小心提起来的,无非是这样的意思罢了。
可这想法也要不得呢,他想。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你平白得到了这个姑娘。这里边并没有什么阴谋,谁也没有叫你付出什么代价,那完全是出于她的主动,她的自愿。这姑娘是那样可爱,那样爱你,并且对你充满了幻想。而且此刻她在你旁边的座位上睡着了。她一睡觉,你就诋毁她了,就不认她了,虽然你连一声应有的鸡叫都听不到,更别说两遍、三遍了,连收音机里都听不到。
你是个坏东西!他暗自骂了自己一声,然后低头瞅了瞅在旁边座位上熟睡的姑娘。
据我看,对这么个送上门来的姑娘你因此再不惜加以诋毁,无非是因为你唯恐会把她失去,或者深怕自己会受到她太多的制约,再不就是怕此事万一不能实现,你会很丢脸。不过诋毁她总是不大应该的。除了你自己的孩子以外,这个世界总还应该有个值得你爱惜的人吧。这姑娘的母亲虽然是个下流女人,到现在好像还没有什么要改正的意思,你的母亲当年也是个下流女人。正因为如此,你对这姑娘就应该格外贴心,对她就应该有所理解。那可不是说她一定就会成为个下流女人。就像你一样,你也不一定就会成为个卑鄙小人。她心目中的你要比实际的你高大得多,这你是知道的,这或许也会使你知所上进。你做规矩人已经做了好久了,其实你也知道,看来你是能够做个规矩人的。据我所知,你自从那天夜里在码头上对那个携妻带狗的老百姓做了点不应该做的事情之外,就没有再干过一件没心没肝的事,而且你也没有喝醉过酒。你也没有起过坏心。唯一可惜的是,你已经不在教了,要不,让你忏悔的话你这张嘴倒是完全硬得起来的。
现在,有这样一个姑娘,她以为你就是现在这样的你,以为你就是近几个星期来让她看到的这么一个好人,她兴许以为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为人,以为人家都是故意给你抹黑。
真的,那你为什么不就趁这个机会从头干起呢?真的,你完全可以从头干起嘛。得了,别傻啦——他内心的角落里又有个声音说道。不过他还是对自己说:真的,你完全可以从头干起嘛。在她的心目中,你是那么个好人,这个时候你也确实就是那么个好人,那样的好人你完全可以做到。为什么不试试看呢?从头干起名正言顺,这机会又好,你能做到,你也一定会做到。难道你还打算许下那么多的心愿么?许啊。有必要的话我就要许下那么多的心愿,而且我一定会说到做到。还是别许得那么多吧?回想一下你的小半辈子,有的事你不是许下了心愿却没有做到么?于是,他无言以对了。你可不能还没干起来先就耍滑头啊。当然不会。还是一天一天的慢慢来,看哪些事是你确有把握做到的,有一件说一件,说了就做。每天就说当天的。一定要记得,一天一天慢慢来,无论对她还是对你自己,每天许下了愿就要兑现。他心想:这样也好,我可以再从头干起,仍旧正正经经做人。
但是他心里又想:这样下去你不要变成个讨厌的道学先生了吗?一不小心你会惹她厌烦的。你难道还不算个十足的道学先生么?得了,别再骗自己了。那至少在一般场合下,你敢打包票,绝对不是吧。得了,别再骗自己了。
想了这么多,姑娘还没有醒,汽车上坡,进了塔拉哈西城。他想:只要一碰上红灯,车子一停,她肯定就得醒过来。但是姑娘倒偏偏没醒,他就穿过老城,再向左一拐,沿着319号国家公路笔直南去,驶进了景色优美的林木地带。从这里直到海湾沿岸,都是这样的林木地带。
他心里在想:我的小姑娘儿,我不得不承认,你有一点实在了不起。你睡觉的本领过人,以你这样的身材而言你的胃口也是无人能敌的。但是这些都还不算,了不起的是你还有一种完全是天赋的能耐:对你来说,不洗澡也觉得无所谓。
他们的房间在十四楼,这个房间里可不怎么凉快。他打开了窗子,把风扇一开,才觉得好受了一点。一等查房出去以后,海伦娜就说:“别泄气,亲爱的。请别泄气。这儿还满不错的。”
“其实我本来以为,总可以给你弄上个有空调的房间。”
“要我说实话吗?房间有空调睡在里面也难受。就跟睡在个地窖里似的。这个房间不错了。”
“其实本来还可以到另外两家旅馆去看看。可那里的人都是认识我的。”
“现在这旅馆里的人该也认识我们俩了。对了,我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罗伯特·哈里斯先生太太。”“这名字真棒,亲爱的。名字响亮我们的日子过得也不能马虎。你要不要先去洗澡?”“不。还是你先洗。”“好吧。不过我可要好好洗上一番喽。我真的挺难受的。”
“去洗吧。如果想睡的话在浴缸里睡上一觉也行。”“我说不定会的。我不是睡了整整一天吗?”“真有你的。亲爱的,不过这一路上有几段路也确是够乏味的。”“还算可以吧。有好几段路还挺美呢。可新奥尔良会是这样,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你以前常来:难道新奥尔良向来就是这样平淡乏味?你知道的,我没来过,只能瞎想。我想这个城市总该跟马赛差不多吧。也许有河景可以看看吧。”
“别抱太大希望,只有吃的喝的还可以。这儿附近一带的夜景也相当美。”
“那我们到天黑以后再出去吧。这一带还真不错。有几处倒是挺美的。”
“好的,听你的,我们就晚上去逛,明天天一亮就上路。”
“那就总共也只能吃上一顿饭。”“没关系。等天冷了,胃口开了,我们再来好了,好吗,亲爱的。”
“亲爱的,”她说,“我们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了一点泄气事。不过可别让这么点小事扫了我们的兴。我们先舒舒服服洗个澡,喝上两杯,平日至多只花十块的今晚且花上二十块享受一顿,然后呢,我们就回来睡觉,好好亲热一番。”
“电影里的那个新奥尔良再好也别去玩了,”洛基说,“我们就在新奥尔良作床上旅游吧。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还得先吃饭。叫查房带几瓶白石牌苏打水,再买些冰块吧。”
“说了。你想要喝一杯?”“不。我觉得你该喝一杯。”“就要来了,”洛基说,有人敲门了,“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是来了?你快去浴缸里放水洗澡吧。”“浴缸里洗澡真是一乐,”她说,“我可以全身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鼻子。还可以露出一对****,十个脚趾,然后尽情的泡呀泡呀,泡到水都凉了也不想出来。”
查房送上了冰壶、瓶装苏打水和报纸,接过打赏的小钱儿,就又出去了。
洛基调了一杯酒,躺下来看报。他累了,脑后枕上两个枕头,在床上这样一靠,晚报早报连着看,觉得倒也舒服。西班牙的局势不太妙,但是到目前还没有真正明朗化。他把三份报纸里有关西班牙的消息都仔细地看了一遍,看完了再看其他的新闻,还有本地的新闻。
“你没有什么吧,亲爱的?”海伦娜在浴间里喊道。“我挺好的啊。”
“你脱了衣服没有?”
“脱了。”“身上还穿着什么吗?”“没有了。”“你皮肤是不是还是那么红?”“还挺红。”
“你知道吗,我们今天早上去游泳的那一带海滩,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爱的海滩了。”
“真是想不到那里的沙子怎么会这样白,这么细得像面粉似的?”
“亲爱的,你的皮肤还是挺红、挺红的吗?”“怎么了,亲爱的?”
“我在想你呢。”“在冷水里一泡,那红该会褪的。”“可是我泡在水里还是红红的呢。你见了准会喜欢的。”
“是很喜欢。”“你就看你的报纸吧,”她说,“你是在看报吧?”“对。”
“西班牙的情况还好吗?”“不算太好。”“那可太糟了。情况非常严重?”“不,那还不至于。真的还不至于。”“洛基?”
“嗯。”“你爱我吗?”
“爱,我爱死你了,小姑娘儿。”“那你就快看你的报吧。我还想泡在水里琢磨琢磨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