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一只老虎,像狱卒看管犯人似的看管着一群野猪,在森林里游荡。
可事实是不容置疑的,就在离我藏身的蚂蚁包约四五百米远的一条山脊线上,老虎和野猪正在鱼贯穿行。十三头大大小小的野猪在前面走,一只老虎在后面压阵。
这只老虎从虎须到尾尖约有三米长,褐黄的体毛,黑色的横纹,白爪白腹,像踩着一片雪;一米来长的虎尾上饰有黑色环斑,额头有一块十分醒目的“王”字形图案,显得威风凛凛。从它伟岸的躯体、深颜色的虎毛和身上对比强烈的花纹看,这是一只凶悍的孟加拉虎。被它看管的十三头野猪,只有一头背上的鬃毛呈银白色的老公猪,其他都是母猪和半大的小猪。
老虎猎食野猪,这不奇怪,让我感到震惊的是,这十三头野猪被一只老虎看管着,并没有大难临头惊恐不安的表情,恰恰相反,野猪们步履从容,神态安详,满不在乎。
这时,卧在我身旁的老猎人波农丁轻声对我说:“哦,我半年前在勐巴纳西森林里就见过这只老虎和这群野猪。”
看来,这些野猪长时间受到羁押,心灵已经麻木,无所谓害怕不害怕了,我想。但我立刻又产生了一个更大的疑问:“这些野猪为什么不逃跑呢?”
“老虎不让它们逃走呗。”波农丁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什么话!老虎不让它们逃走,它们就要听老虎的话,不逃走了吗?它们不是凶猛的孟加拉虎的对手,它们也缺乏团结一致奋起反抗的大无畏精神,这我理解,但我不相信它们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不就是一只老虎吗,既没长着三头六臂,也不会有分身术,十三头野猪炸窝似的四散逃跑,老虎再厉害,也只能追上并咬死其中的一头野猪。就算这只孟加拉虎身手特别矫健,也最多追上并咬翻两头野猪,还有十一头野猪就可从老虎的淫威中解放出来了呀。
或许曾经有一头野猪,真的动过逃跑的念头,但它两只浑浊的猪眼刚向密不透风的灌木丛窥望,就被老虎识破了企图。老虎残忍地扑到它身上,当着众野猪的面,一口咬断了它的颈椎,撕开了它的胸腔。血腥的屠杀把其他野猪都给镇住了,吓坏了,尽管它们也知道只要下决心逃跑绝大多数的野猪是能够逃走的,但必须有一头野猪敢率先拔腿开逃,而谁第一个逃跑等于把自己的小命送进虎口;所有的野猪都希望不是自己而是别的傻瓜来做出头鸟,成为集体逃亡的牺牲品,于是你望我,我等你,结果一次又一次丧失了逃跑的机会。
这虽然是我的凭空猜测,但我觉得这个推理演绎逻辑严密,合情合理。
这时,野猪和老虎已走到离我和波农丁藏身的蚂蚁包约两三百米的一片野木瓜林,树上婆挲起舞的大叶子下结满了熟透的黄澄澄的木瓜,像挂在绿云下的一只只小太阳,隔得那么远,我都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香味。
木瓜是野猪钟爱的美食。这群野猪馋涎欲滴,两三头野猪围着一棵木瓜树,张开比家猪长得多的嘴吻“吭哧吭哧”啃咬起来。不一会儿,木质松软的木瓜树被咬倒了好几棵,野猪们开始贪婪地抢食汁多肉厚的木瓜。
这当儿,老虎不停地在野猪身边走来走去。老虎是在警惕地巡逻呢,我想,它怕有的野猪会趁抢食时的混乱逃跑呢。老虎踱到一块牛背状的磐石前。这块磐石隆出地面约两米高,像个看台,不,像个天然的岗楼。我想,老虎肯定会跳到磐石上去的,如果我是老虎的话我也会跳到磐石上去的。站在磐石上,居高临下,虎视眈眈,不仅具有一种威慑力量,还扩大了视界,野猪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即使发生动乱,一声虎啸,气势磅礴,凌空虎跃,泰山压顶,也容易收拾残局,比在地面巡逻不知强多少倍。
可我看见,老虎只是瞄了牛背状的磐石一眼,绕了个弯,钻进一条牛毛细径,到箐沟一条小溪边喝水去了。从野木瓜林到箐沟的小溪,足足有两百来米,且是一条下坡路。我想,老虎肯定是在骄阳下赶路渴得嗓子冒烟了,才会远离野猪去喝水的。
对这群野猪来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逃跑的好机会!快逃吧,野猪们,老虎正在箐沟的小溪边闷着头喝水,你们中无论谁带头逃跑,都不用担心会被老虎发现而遭到残忍的虐杀。你们的奔跑速度虽不及老虎快,但也绝不像爬行动物那般迟钝,你们现在拔腿逃进密林,就算机敏的老虎立刻听到了动静,等它气喘吁吁地从箐沟爬上来,你们早就逃得很远很远了。热带雨林里到处都是茂密的草丛和灌木,你们随便往哪里一钻,就像鱼钻进了大海,会被藏得严严实实。
再不逃就是一群标准的蠢猪了!可野猪们兴高采烈地吃着木瓜,全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我想,老虎的爪下有厚厚一层肉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而野猪们又在全神贯注地吃木瓜,一定是没发现老虎已离开它们下到箐沟去了。唉,贪食的猪哇,让一个能顺利逃命的绝好机会白白错过,也未免太让人感到惋惜了!
这时,那头长着银白色鬃毛的老公猪撅着从上颌翻卷出来的两根獠牙,叼着一只大木瓜,害怕同伴抢劫,从群体间跑出来,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独自享用。它跑到牛背状的磐石前,猛一抬头,望见正在箐沟里饮水的老虎,脸上浮现出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表情,张开猪嘴,大木瓜从嘴里掉了下来,“——”发出一声轻嚎。所有的野猪闻声都停止吃木瓜,向箐沟张望。毫无疑问,它们都发现老虎已远离它们。
我当时敢跟任何人以十赌一:几秒钟后,野猪们一定会欢天喜地地四散逃跑的。
几秒钟过去了,野猪们没有动静,又几秒钟过去了,野猪们将眼光从箐沟下收回来,捡着地上的木瓜,大嚼大咬。它们仍把兴趣集中在木瓜上,你抢我夺,吃得津津有味。
丢了木瓜,很容易在热带雨林里重新找到的,丢了自己的小命,你这辈子就甭想再找回来了!我不相信这十三头野猪都是饿痨鬼投的胎,把几只木瓜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显然,它们对送上门来的逃跑良机不感兴趣。它们没戴镣铐,但身心却被锁得很牢。
我大惑不解,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一只不杀生的虎?不不,天底下不可能有吃斋念佛的老虎菩萨。难道老虎给这些野猪灌了迷魂药,做了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使得它们相信被吃是一种幸福,是通向天堂的一条捷径?不不,老虎不可能有那么神。难道这群野猪在一种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救过老虎的命,爱消弭了仇恨,也消弭了不同物种间的隔阂,成了结伴同行的亲密朋友?不不,这种荒诞的情节只有浪漫的诗人才能编造出来,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老虎也不可能把这些野猪当宠物养着玩玩的,动物都是实用主义者,老虎绝对是把这些野猪当做它活的肉食仓库,需要时随时提取。
我想,这些野猪再笨,再糊涂,也总该知道狗改不了吃屎,老虎改不了吃猪。待在老虎身边,迟早免不了会被撕碎了吃进老虎肚子然后又变成一泡臭烘烘的老虎大便被排泄出来。
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不逃跑?老虎喝足了水,从容不迫地回到野木瓜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威严的低沉的吼叫,乱哄哄的野猪群立刻安静下来,又排成一路纵队,浩浩荡荡向我和波农丁藏身的蚂蚁包走来。
野猪群走到离蚂蚁包还有一百多米的一棵榕树前,老虎突然间吼叫了一声,正在行进的野猪群戛然而止。我吓得心儿乱跳,以为老虎发现了我们伏击的位置,正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扣动猎枪的扳机,手被波农丁轻轻按住了。
“喏,别急,榕树上像有什么东西哩。”
我仔细望去,透过树叶的缝隙,果然看见离地面七八米高的一根横杈上有一片金黄色的斑点,哦,原来树上藏着一只金钱豹。
金钱豹习惯躲在大树茂密的叶子里,等猎物从树下经过时,出其不意地从树上像张网似的罩下来;豹子沉重的身体从半空压下来,即使压在野牛身上,也立刻能把野牛的腰压断。这一次要不是老虎及时提醒,这群野猪里肯定有一头会倒霉,变成豹子的晚餐。
老虎从队伍的末端三蹿两跳赶了上来,一直冲到榕树前,两只虎爪搭在树腰上,斑斓的虎头高昂着,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
金钱豹是爬树高手,老虎不会爬树,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互相谩骂威胁。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野猪群,它们并没有因为差点中了金钱豹的圈套而产生惊恐的情绪,也丝毫不为自己的安全担忧。有几头野猪兴致勃勃地朝榕树翘首观望,更多的野猪没事儿似的在草地上溜达,用长长的嘴吻掘食盘踞在草根下的蚯蚓和地蛄子。
它们晓得自己是很安全的,它们知道凶恶的金钱豹奈何不了它们。
突然间我脑子一亮,似乎解开了野猪为啥不从老虎身边逃跑的奥秘。
这是一群生存能力不强的野猪,在险恶的热带丛林里,它们饱受欺凌,老虎扑,豹子咬,猎狗追,猎枪打,豺狼骚扰,苦不堪言。尤其是小猪崽出生后,更没有保障,死亡率极高。
有一天,它们又被一群饿狼堵在一个山洞里,无路可逃,眼看就要遭到集体屠杀了,危急关头,这只孟加拉虎从树林里蹿出来,咬死了一头狼。狼群见到虎,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
老虎的习性和狼不同,狼对所遇到的猎物,恨不得赶尽杀绝,而老虎有了东西吃,就不再有兴趣去追咬其他猎物。当然,老虎也舍不得放弃到嘴的肥肉,就把山洞当猪圈,把野猪们关了起来。就这样,这群野猪成了这只孟加拉虎的囚犯。
现在榕树上那只金钱豹毕竟不是孟加拉虎的对手,它虚张声势地吼了几声,就顺着树干往后退,退到榕树的另一端,一纵身跳下树来钻进齐人高的草丛,逃走了。
野猪们又排列好队伍,继续朝蚂蚁包走来。我的思绪仍陷在野猪们为什么不想从老虎身边逃走这个问题里拔不出来。
我想,开始时,野猪们觉得自己处在老虎的血腥统治下,生命朝不保夕,整天心惊胆战。但几天后,它们发现做了老虎的囚犯竟然还有意外的好处。过去无论白天黑夜,无论觅食还是睡觉,它们都要提心吊胆地提防大型食肉兽和猎人来袭击捕捉。现在,有老虎守在它们身边,任何其他猛兽都不敢靠近它们了,它们的生活相对地变得安宁了。
它们当然知道老虎是专制独裁的暴君,是杀猪不眨眼的屠夫;但与其被包括人在内的所有食肉兽当做食物,还不如做这只老虎固定的食物。老虎的食量固然大得惊人,但也只有一张嘴一只胃,再大也是有限的。
它们很快发现,待在这只老虎身边,野猪群的死亡率明显下降,过去不是今天遇到豹子,就是明天碰着豺狼,平均两三天就要损失一头伙伴,现在十来天才遭到一次屠宰。动物的一切行为都围绕这样一个命题:护种保群。做老虎的囚犯有利于种群生存,它们当然就不想逃跑了……
“砰”,一声巨响,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哦,是波农丁扣响了猎枪。这一枪打得很准,子弹从老虎的左耳钻进去,又从右耳穿出来,老虎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野猪们惊愕地你望我我望你,有好几头野猪小心翼翼地走到老虎身边,用猪嘴拱动老虎沉重的躯体,似乎是想把老虎扶起来。老虎躺在地上已经永久安息了。
“呜——呜——”野猪朝我们刻毒地诅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