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独寺宇众多,佛法兴盛,义净早年听慧力师兄讲,先师善遇法师曾来这里,因背诵三种《涅槃经》而震惊了江宁,因此对江宁倍生亲切之感。在这里,义净又遇到一位志同而道合的僧人,名叫玄逵,并约定秋末在广州制旨寺相会,然后一同前往佛国。义净欣喜不已,待冯刺史办完公干,便转辔南下,很快便来到广州。
广州是大唐对外贸易的主要口岸之一,也是整个岭南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珠江口上,常常停泊着来自师子国(今斯里兰卡)、印度、波斯(今伊朗)、昆仑(中印半岛南部及南洋诸岛)的“南海舶”,运来象牙、犀角、香料、铜锭、海贝和各种宝物。冯刺史家就在珠江口内,他又是邻州的长官,因此,与广州州府以及“市舶司”
的官员都很熟悉。很快,便找到一位波斯船主,极为爽快地答应待船回波斯时,带义净他们南行,时间大约是十一月。
这时才是初秋,距十一月还早。义净便在制旨寺给玄逵律师留下一封书信,写明已联系好了船舶,自己十月底将至制旨寺与他相见,然后,应冯刺史之邀,一同去冈州。
冯刺史的两位弟弟一名孝诞,一名孝轸,加上两位弟弟的夫人宁氏和彭氏等,全家都是信崇佛法的人,都为能供养一位大德僧赴佛国朝拜而倍感荣耀!自义净师徒到来之后,冯家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决定洁净沐浴,吃素三个月,为大德僧朝拜佛国置办行装。宁氏、彭氏等内眷,每日亲自下厨为义净师徒做斋饭,又亲自送往义净师徒的住处。还为义净师徒亲自缝制被褥、鞋袜和衣服。
义净心中十分感激,每日与善行在佛堂诵经修禅,为冯家举门亲眷作了七七四十九天佛事。
三个月转眼即逝,该到动身去广州的时候了。冯家五十多口人,也用五十多块织绢缝制成一件袈裟,请义净捧在手中。给义净师徒置办的行装都已齐备,主要是穿用的东西和干粮、水果,满满装了四大篓。义净师徒随身带的,则是两副板笈和一柄锡杖。
冯氏兄弟三人送义净师徒到广州,暂时将他们安顿在公廨。冯氏兄弟去联系波斯船主,义净则领着善行去制旨寺寻找玄逵律师。
玄逵早已到了制旨寺,但却患着严重的“风疾”,卧床不起。他十分遗憾地说:“义净师兄,玄逵不知哪一世作的孽,没有修得此福分。幸好师兄福德俱净,定能到天竺求得大法,圆满功德。这也是我佛门之大喜了!”
义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握住玄逵的双手:
“师弟保重!”
“师兄一定要回来!”
“愚兄一定回来!”义净坚定地说。
唐高宗咸亨二年(671)十一月的一天,义净带着弟子善行,登上了南下的波斯商船。二十多年来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这时,义净已三十六岁。
义净和善行一直站在船尾,目送着大陆渐渐地后退,逐渐消失在天际。四面望去,汪洋一片,强烈的太阳光直射海面,进射出万点碎金似的闪光,在海面闪烁跳跃,使人眼花缭乱。慢慢地,四周看不到帆影,只有义净搭乘的这只船在劈风斩浪。夜晚,巨大的商船随着风浪在轻轻地摇晃,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船舱内,蜡烛已经熄灭,善行正在熟睡,发出阵阵鼾声。义净依然在结跏趺坐,默默诵着经文。
十几天后,到达一处岛屿。义净上岸后,发现这里很热,气候与景象和大唐不同,尤其和齐州迥异。询问通译,原来这里叫宽林邦,是室利佛逝国的都城。
“室利佛逝”四字是梵音的汉译,本意是‘吉祥胜利’。
该国位于苏门答腊岛的东南部,也就是马六甲海峡东端的人口,是中印半岛南端海上交通的咽喉之处。由这里向北(稍微偏东一些)直驰可抵达广州,向西北穿过马六甲海峡直驰,便正对着印度大陆。由于正处在海上的交通要道,商船往来,室利佛逝国对大唐帝国自然很熟悉,本地的商人也有随船前往大唐的,大唐的商人也来这里,两国关系素来很好。
义净在岸上随意浏览,心中却开始着急起来。船停的时间长,需要先让善行休养,但语言却不通。宽林邦是个繁华的港口城市,义净看见许多店铺的招牌上写着梵文。他小时候听善遇师父讲过,也见过善遇师父写这种文字,但只认识字母,不会写,更不会说。好不容易找到一座佛寺,义净才放心了。
在这座佛寺里,义净遇到了一位懂唐语的僧人。此人除了皮肤稍微有些黑以外,长相竟有些像中土人氏。
唐语说得非常流利,只是略有些江南口音。这位僧人介绍说,他法名慧寂,俗姓陈,本是大唐泉州人氏。父亲经商,流寓在这里,就娶了当地女子为妻,再也没有回故乡。在他十六岁那年,父母双双病故,他便入寺院剃度为僧。
据慧寂法师介绍,室利佛逝的佛教非常兴盛,全国大部分人都信仰佛法,连国王也是在家的佛门弟子。这个国家的佛教由印度僧人直接传来,本国人有许多是从印度迁徙而来,加上气候条件与印度差不多,因此佛教的修持仪轨,与印度完全一样,连全国通行的语言也是梵语。国王崇信佛教,敬重三宝,热心于佛学,供养了许多有学问的僧人。对于来往于室利佛逝的外方客僧,更是热诚欢迎,礼遇有加。客僧只要通名挂单,就可领一份供养,在寺院长住。如果要离开,要去印度,那更方便,室利佛逝常有来往于印度和佛逝的官船。
“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听完慧寂法师的介绍,义净心中十分高兴,便决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一则学习梵语,二则善行也需要休养。
住在寺里后,义净的梵语、梵文学得很快,但善行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不服水土,经常腹泻。一个多月后,善行的病情仍不见好转。慧寂法师每日想方设法为善行治病服药,但这里的治病方法和中土大唐完全不同。凡是有病,必须先停止进食,然后服些药。药的种类少不说,与中土也完全不一样。至于中土擅长的诊脉、针灸医术,这里也根本没有。
实在无奈,义净便与慧寂商量,找便船送善行回中土。
善行的心里特别不好受,他想,到佛逝这只是求法的第一步,向西依然是汪洋大海,风波险恶。何况即使渡过大海,到西土取得大法后,还要再渡过大海,返回大唐,难险可想而知!如今让师父独自西行,真是愧疚不已。
临别时,善行啜泣不止,义净热泪渗襟,慧寂法师也黯然神伤!实际上,这次分手确实是师徒两人的永别。
六 过裸人国抵东印度
六个月之后,义净的梵语水准已有了一定的基础,能进行有关日常生活的简单对话了,便收拾行装,再次搭船西行。
这次乘的是室利佛逝国去印度的官船。官船共两艘,目的地是东印度。听说有大唐高僧赴印度求法,国王派使者给义净送来许多供养。因此一切都还顺利,只是风力较小,船行得慢些。十五天后,到达了末罗瑜国。该国在苏门答腊岛的西北部,也就是马六甲海峡的西口。
船在末罗瑜停泊了两个月,装卸货物。后来又升帆起航,航向西北。十五天后,到达羯荼,即马来半岛的西部。
羯荼是个不大的海港,向西隔着大洋,与印度半岛相望。据船主说,此行直向西北,到东印度的耽摩立底国,顺利的话,二十多天就可抵达。行程远,走的又是大洋中部,所以两艘船舶在羯荼作了最后一次检修,备足了淡水和食物,便一前一后,升起长帆,驶出了港湾。
渐渐地,陆地看不见了,四周又是水天一色,茫无边际。
义净每天在船上定时诵经打坐,然后要么研习律义,要么复习梵语。下午,尤其是傍晚时分,便登上舱面,在甲板上散步。晚霞映在海面上,是那么的绚丽多彩。向着落日的方向望去,好似一匹匹巨大的绸缎铺在海面,五颜六色,随着波浪在缓缓地起伏、飘动,恰似一条通向太阳的丝绸之路!每当这个时候,义净总是激动不已:在这条丝绸之路的那边、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不就是西天佛国么!从发愿西行至今已经二十年了,多少次梦中的景象就要变为现实了,就要踏上佛国净土了,就要像法显大师和玄奘大师那样去巡礼圣迹了,就要将山东父老托自己带的那重逾泰山的琵绢和袈裟献给西方佛祖了!
南无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最后这一段航程平安吧。
这一天拂晓,忽然遇到一只小船,那位船主说前面是“裸人国”,土人不让通过,他们船上已有一位军士中了毒箭不治而亡!他们等在这里,希望两船联合,集中武器冲过去。
但这边的船主却摇摇头,不主张用武力解决问题。
这位船主年纪要大得多。黝黑的脸膛,满脸深刻着的皱纹,说明他的航海生涯已经很长了。老船主不慌不忙,微笑着向水手们示意:起碇升帆!
老船长向舵手指示了方向后,带了两个水手下到内舱,来到义净住处的旁边。义净早已注意到门口有一木板箱,很重。船主命令水手打开箱子,里面全是铁器,有铁刀、铁矛头、铁钉、铁弓等等,只不过很旧了,全都锈迹斑斑。船主命水手将箱子搬了上去。
“阿弥陀佛!全都是武器。菩萨慈悲,希望不要打起来。”义净瞥了一眼,心中暗暗祷告。
“呜——”传来一声螺号声。义净忙爬上舱面观看,阿弥陀佛!只见远处划来一条条小舢舨,吹着螺号飞驰而来。向其它方向一看,也有数不清的舢舨,每只舢舨上五六人或七八人,各持船桨,划得飞快,像数不清的蜈蚣爬来,把两只大船团团包围着。义净忙闭上了眼睛——戒律规定僧人不许观看军阵兵旅之事——双手合十,嘴里念起了消弭兵灾的经文。
这时,船头有一人大声喊起话来。从那口音义净听出是老船主,可喊的是什么话却听不懂。但可以断定不是梵语。只听那个人大声喊道:“卢呵!卢呵!”半天,船上没有什么动静。义净悄悄睁开了眼睛瞭望,土人们仍喊着“卢呵!卢呵!”却摇着手,没有拿兵器。
原来,闹了一场大误会。
附近有一岛屿,组成了一个国家,叫“裸人国”。
这些岛屿盛产水果和稻米,却不出产铁。因此,岛国上的人便派哨船在这一带巡逻,若发现有商船路过,便上前拦住,用他们盛产的水果来交换船上的铁,铁器也可以,废铁也可以,他们换回去后用来打造犁铧等农具。
土人们喊的“卢呵”,便指的是“铁”。今天早上,前面那艘船驰抵这里,见有土人阻拦,人数较多,以为是海盗,便开弓放箭,射伤几个土人。土人也立即示以颜色,射伤了船上的一个军兵。土人的箭上有毒药,那位受伤的人顿时毒发身亡。老船主经验丰富,知道这些情况,便随船带了些铁器来做交换。岛上的水果极多,很小一块铁便可换好几个熟透的大椰子,正好解渴,省下船上的淡水。
那些小船运来了椰子、香蕉等水果,还有藤或竹皮编的小箱子,非常精巧,也是用来和船上交换铁的。义净觉得很新鲜,就走到船边去观看。忽然,他大吃一惊,“裸人国”的人真的不穿衣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仔细看,这些人不像室利佛逝、末罗瑜一带的人那么黑。
近前的小舢舨上,站着两个人,为首的一个真的身无寸缕!再看旁边一人,突然,两团陌生的东西映入眼帘,天那!义净的心怦怦直跳,赶快紧闭双眼向后就退。后面是一盘缆索,一个趔趄,义净差点跌倒!原来那船头为首的一个人是男的,旁边的一个竟然是女的!
一会儿,老船主又开始大声吆喝,水手们各就各位,各执其事,起碇扬帆。随着一阵嘎吱声,两只船又一前一后,缓缓离开了“裸人国”。
日出日落,风平浪稳,航向直指西北。半个月后,老船长告诉义净,照这样航行,大约再过两天,就可以望见印度大陆了。朝思暮想的佛国就要到了!义净高兴得像孩子一样,每天从早到晚站立在船头瞭望。
终于,远方天际露出了一条黑线。那黑线慢慢逼近了,越来越高,越来越宽,突兀在眼前。是大陆!是印度佛国!义净双手合十,眼睛涌出了泪花。
船转进了港湾,落帆、下碇。刚搭好踏板,义净就晃晃悠悠地跑了下去,一踏上岸,便匍匐在地,喃喃道:
“阿弥陀佛,弟子义净前来朝拜佛国!”
这一年是大唐咸亨四年(673)二月八日,义净登陆的地方属东印度的耽摩立底国。按照老船主的提示,耽摩立底常有大唐来的僧人,只要寻问到他们,便有安身之处。义净心里对耽摩立底并不陌生,他熟读法显大师的《佛国记》和玄奘大师的《大唐西域记》,知道两位大师都来过这里,书中都有记载。
义净背着板笈一路打听,果然找到一位唐地来的僧人。这位僧人虽是唐僧,但久居印度,梵名称作“莫诃夜那钵地己波”,译成唐语就是“大乘灯”。他是位禅师,祖籍布州(治所在今越南清化)。幼年时随父母乘船南下,来到杜和罗钵底国,即湄公河下游一带,在那里剃度为僧。后来大唐派使臣出使杜和罗钵底,得知大乘灯本是唐人,就把大乘灯带回了唐朝。大乘灯前去拜谒玄奘大师,玄奘曾与热情指教。大乘灯年满受具足戒时,玄奘大师又欣然作了大乘灯的受戒法师。以后,大乘灯继续在长安学习。过了几年,也想像玄奘大师那样,赴印度进一步研习佛学,巡礼圣迹,便告辞了大师,离开长安南下,乘船经南海西赴印度,在师子国观礼佛牙后,又备历风险,才到了东印度,如今他在耽摩立底已滞留了十二年之久,见到义净,不禁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