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什么?”
“静安寺广场。”
“我在那广场呆过。我在等一个朋友,他很久没有到,我的电话,你知道,去年冬天我是没有手机的,其实有,停机不用。我对旁边的两个陌生女孩说,能不能借个电话打一下,我的没有电了,等一朋友,很久没有到。就这样,然后我告诉她们号码,她们帮我打,后来就说了几句。她们走了,然后朋友才到。我们走的时候,又碰到其中一个女孩回头,于是同路,地铁。下车时,我要了她的电话。”
在上海,广场这玩意,好像哪个区都有一个两个。如果留意一下房产广告,几乎每一处都会打出个“广场花园、欧陆风情”。不过这种“没有广场的广场”决非真正意义上“能够聚集很多市民的大块空地”。
最原始、最古老、最简单的广场大致诞生在新石器时代,现在去陕西临潼,参观姜寨村落遗址就可以发现,原始人由于改造自然能力的低下而不得不选择了群居的生活模式,但他们群居的住宅却是围绕着中间空地环形展开,这个空地就是他们的公共活动空间,是他们集会、庆典、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
广场有了明确的定义应该是在公元前8世纪,当时的古希腊人利用建筑围合出一个个公共空间,那是他们智慧与魅力集中的广场,与他们活跃的民主气氛和适宜常常露天活动的气候条件相得益彰,叫做Agora,这个词有集中的意思。
在上海几座大型广场中,我个人最喜欢的倒不是位于城市中心位置的人民广场,而是位于南京西路与华山路交叉路口东南角、相对精致也相对个性化一些的静安寺广场。将近三年的时间,自己工作的公司就设在静安寺广场附近的嘉里中心。一周有五天,来来去去地经过。因为是在广告公司工作,加班习以为常,晚上坐车回家时,广场一旁的书报亭总已关了门。很习惯靠在那上面等车,抬起头就能看见眼前矗立的几块站牌和拥作一堆的人群。在我大学刚毕业那一年,看着那些不同的站名就会兴奋,觉得又是一个新地方,可以等待新的开始。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那些已经视而不见了。
公交车一辆一辆开走。马路对面,同样大小、不同牌号的公交车一辆一辆开来。在它们的背后,是暖黄色花岗岩石砌墙、大部分采用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甚至还装上了空调)、整修一新,已然无法唤起任何沧桑之感的静安寺。古刹不古,正如人心,饶有一千七百多年历史,又如何?
把头转向另一边,可以看到广场上的音乐喷泉,似乎只在夜晚开放?白色的水花在明亮到让人眼前一片茫然的光里四下飞溅。音乐很欢快,水光映亮许多张表情,有人不时看表,有人忙着接手机,有人不停地拨号。再普通的一个日子,广场上总有人在等,焦急地、随意地踩着步子。手机的声音此起彼伏。打开、按键、放到耳朵边上。因为离得远,听不见他们都对着自己的手机说了些什么,只看见这样的动作在空气里起来又下去。这样的一瞬一波又一波地过去,看到的仍旧是一些等待中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地方拨了号码,然后在这里,就有人去接受,接受一些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讯息?而在这里听不见的铃声,又会在怎样的地方响起呢?在那个时候,会觉得自己是无声地站在广场外围,有时也会忍不住把手伸进口袋里,紧紧握住自己那只小小的手机。
不过这种触景而生的寂寞并不常有,多数时候,来到这个广场,感受到的是一种宁静,一种原始的渴望,很想坐下来,好好想些什么的内心渴望,如果用一句广告语来表达,就是“身体的声音”。
“在墨西哥,科学家雇人搬运行李上山。走到某处,工人停下不动,发怒的科学家无法叫他们继续,也猜不透他们为何停下。数小时后,工人们再度前行。最后,他们的头儿决定解释,他说:因为走得太快,把灵魂也丢掉了。
就像我们,劳碌奔波,以致失去灵魂。应该停下来等一等。等些我们以为没用的芝麻绿豆。”
这是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云上的日子》里的一段话,好几次,午休的那一小时,坐在广场一旁的静安公园里,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些。
沿着悬铃木大道笔直往前,两旁是三十多棵百年法国梧桐,春夏郁郁,秋冬萧萧。早先这里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辟建的外国人公墓,这些梧桐树就是在公墓开办时一起种下的,从1897年到2004年,一百多年,说过也就过去了。不过自从知道了这个典故后,一入夜,我就很少再去那儿坐着发呆了。
后来跳了槽,相应的,生活路线跟着全盘改变,但是静安寺广场仍是我常常稍作停留的地方。
乘地铁二号线,静安寺站下,一侧是些我们熟悉的,在每个地铁出口处都能见到的小小柜台。另一侧是金黄色的毛面花岗岩,上面镶挂着形状不同的大理石,石上是用传统单线刻画的《静安八景》壁画。好了,现在见到天光了,从灯光下走出,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便是不算太大,占地面积约在八千平方米左右的下沉式静安寺广场。
“下沉式”是城市休闲广场的一种设计手法,我所最早接触到的印象,应该是从电影中获得的,古罗马竞技场就是这般下陷,气势极为恢弘。后来查阅了有关专业书籍后才知道,其实这种下沉式设计在中国建筑史上并不希奇,4000年前黄河流域一带居民在黄土地上建造的地下窑洞已经算是一种雏形,这种窑洞是从地表向下挖出一个5~6m深、边长10m的正方形下沉式院子,然后从院子横向挖洞造房。后来进入封建社会,殷朝王墓、始皇陵、明陵这一类的大陵墓,还有地下粮仓等等,都算是对地下空间开发利用的优秀典范。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以来,“下沉式”设计就成了全国各地建筑设计师们的新宠。但其实,真正付诸实施的所谓“下沉式”广场并不多,其中精品更是少之又少。因为一个成功的、真正意义上的“下沉式”广场必须兼具尺度、深度、空间关联度三个要素。
“下沉式”广场实际是孕育于主广场里的子广场。因此它的母体,也就是主广场,应当是尺度很大、视野十分开阔的大广场。静安寺广场的地面主广场其实并不大,但是一旁紧邻着占地面积3.36万平方米的静安公园,因此在视觉效果上仍旧相当壮观美丽。但如果仅仅在地面上设置些座椅、雕塑、喷泉、花坛什么的,反而会使广场被公园所淹没。在这种情况下,运用垂直高差的手法分隔空间,建造一个低于地面7.2米的下沉式广场,既能将部分商业空间下移,又能使地面上的视线产生层次错落之美。
不过,整个静安寺下沉式广场除了南端的罗马式廊柱能让人稍稍浮想联翩之外,其余基本仍是一个小型商业中心的模式。
露天广场的底部,一溜店铺沿着广场轮廓围成一个半圆形,都不大,也都很随意。而我最喜欢的,却是右手边那家季风书园艺术店。
如果除去伊美时尚广场,整个露天广场大概只有3000平方米,当中还有一个500多平方米敞开式的露天中心舞台。平日里,这里会搁上些桌椅,算是一个露天茶吧。夏季的时候还会插上大大的遮阳伞。供应的饮料并不多,冰可乐或者冰红茶,所以消费也不贵,一般五元钱就足够。我留心注意过几次,真正坐下来,长久消磨时光的人并不多。被来来往往的人群瞅一眼两眼,或者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感觉并不太好吧。
天气晴好的周末下午,会有一些商业性质的活动在这里举办。歌手、美丽的女司仪、或站或坐在台阶上的年轻孩子以及同样年轻、勾肩搭背站成一堆堆的民工们,是经过时常能见到的热闹景象。通了电的麦克风有时会尖利地嚣叫起来,让我微微感到一些遗憾。好在,这只在地底下,与不远处的清新草地无涉。
有几次,我也和他们坐在一起,特别特别想看到的,却是一场露天电影。是受了郁冬那首《露天电影院》的影响吧,如果是夏天的夜晚,在这样一个开阔的地方,张起一大幅白布,看着电影的时候也能看见星星……为什么会有露天电影院呢?因为在炎热的夏季,人们需要纳凉,同时又能有所消遣,那简直是一举两得的事。但是城市,现在在室内,一年都可以四季如春,它不需要这些了。
从静安广场往左直走,静安希尔顿就在面前了。酒店旁边有个小小的水果铺子,可以买上一两盒槟榔。青色的果子,拈一颗放进嘴里,有微腥的汁水密密地渗出。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槟榔像个雏妓,青涩的时候已有藏掖不住的风情。嚼完槟榔后再抽根烟,是要飞起来的感觉。就连最苦涩的上海啤酒,入口都是香甜的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