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咖啡馆曾是一种不费钱但是费时间的社交活动。维也纳、柏林、巴黎、罗马或者阿姆斯特丹,咖啡馆的主要常客还是来自广义的“有闲阶级”的圈子:老人、大学教授和他们的学生、爬格子为生的作家、善于观察和辩论的心理医生、牢骚满腹一辈子无人问津的颓废画师、书店老板、崭露头角的戏剧新星、苛刻的评论家、渴望成功的年轻作曲家、饱经世故的贵族遗老、热衷社会赞助和牌桌的银行股东、消息灵通的烟草小铺主人和专门来此结识名流的学生等等。他们有着大把可以挥霍的时间,需要找一个地方花出去,咖啡馆的幽暗和香氛正好切人他们脆弱敏感的神经,隐隐传达着慵倦懒散的气息,一杯咖啡就可以悠然荡过一个午后或夜晚。此时,喝咖啡不过是闲时无趣的消费,融进咖啡里的时间也成为一幕背景。
类似喝咖啡这样的闲适,在中国的宋朝最是缔靡。《东京梦华录》里记录宋时京城的繁华是这样的:夏天,巷陌路口和桥头檐下,支起一骨青布伞,铺开一个摊子,堆垛起床凳,便可当街叫卖水果。卖的是莴苣笋、芥辣瓜儿、义塘甜瓜、卫州白桃、南京金桃、水鹅梨、金杏、李子、红菱、木瓜、闵水荔枝膏等一色时鲜水果。想着那时的街巷,一定来来回回走着消夏的人,遇小摊,停足,摸一下瓜,尝一个桃,摇摇头,又寻向下一个铺子。《武林旧事》记宋时男男女女,一人夏便臀舟泛湖,吃荔枝、李子、杨梅、莲藕、蜜筒甜瓜、椒核枇杷、紫菱、金桃、蜜渍昌元梅、金橘、白醪凉水等冰雪爽口之物,还将船驶进蒲柳深处,散开衣襟,敞着怀儿,居水垂钓,直到月上柳梢才尽兴而返。还有不归者,打开舱门,任夜风袭过枕簟,栉发浴颊,在湖中住了一宿儿,天亮才起棹归航。
大观园里,喝茶,拆蟹,行酒令,嗑瓜子,都是消磨时间的一种闲淡,日子就在杯底的残茶、空荡的酒瓶、瓜子皮屑睃巡了几眼,踏着碎步去了。《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藕香榭的桂花树下,铺了两条花毡,摆上热酒和螃蟹,湘云将咏菊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令每人做一首诗。此时,个人情状不一:林黛玉坐绣墩上倚着栏杆钓鱼;宝钗俯在窗槛上将桂花蕊掷向水面,引游鱼浮上来喋唼;湘云发会呆儿后,又喊袭人又招呼众人;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独在花阴下拿着绣花针穿一串茉莉花;宝玉在黛玉、宝钗和袭人问来回穿梭。园里的空气中到处浮着蟹鲜酒蜜、花香诗韵,闲逸得要使人晕睡过去。
时令新鲜水果和甘肥蟹子应该算是奢侈之物,不是每个人每天都可以享用,当然贾府是吃得起的。而瓜子无论富贵无论贫贱,都能剥嗑,很大众很平民化的食品。
宝玉和宝钗言语正欢,黛玉倚门嗑着瓜子抿着嘴笑,心内却打个结儿;尤三姐听着尤二姐说到自己的亲事,只低头嗑瓜子,那是有了意中人却不便言说;潘金莲嗑着瓜子倚窗看热闹,瓜子皮飞溅到楼下行人身上,浪荡处饱满着风情;宋蕙莲坐在穿廊下的椅子嗑瓜子,让画童取笤帚替他扫瓜子皮儿,不过是攀上了西门庆有了倚恃。这样看,瓜子就不光是一样零食,也是一种计时单位,像沙漏缓缓落下的沙,渐渐湮没了浑然不觉的日子。所以早有人警戒世人,不要耽溺于此虚掷了大好光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慵懒舒逸,轻浮冶荡,如此消磨了意志、沉迷于声色,早晚也会像李煜那样感慨繁华湮灭,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这样的担忧也是有根据的。丰子恺就描摹过闲散少爷,一手拈烟一手抓瓜子,无所事事地游荡。瓜子皮吐在地上,也拂去无数时间碎屑,时间在轻松一嗑间被咬成两截,一截是过去,一截是现在,过去越积越多,现在越掠越少,一堆瓜子皮,拨开,躺着的是一具青春的尸体。
同瓜子一样,古人也用一盏茶、一炷香、一顿饭来计算时间。其缘由一是没有钟表,二是日常的诸如喝茶、敬香、煮饭等生活形态最易把握。虽有些俗淡,缺少诗囊懿却拉近了饮者食客与光阴的一段距离。
一杯咖啡的时间,是冰点和沸点之间的转换;一杯茶的时间,是茶给时间的一种味道。人生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循规蹈矩、行色匆匆,偶尔散漫下来看人生,也在情理中,是一件忙里偷闲、无趣时觅得有趣的乐事。
所以,有价的咖啡,无须付钱的时间,用心啜饮,都能品出别样滋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