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上的咖啡花,色自,香幽,开时,云般灿烂。结了果,鲜红欲滴。下山,就焙成褐色和茉莉花相似的咖啡花,却有着不同的一段旅程。恰若西方和东方在色彩上的不同见解。
西方人喜欢绚丽的色彩,把各色颜料涂抹在布上,就是他们自矜的油画。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更钟情素雅洁淡的颜色,用一管墨笔就能点染一方风景,而且也不像西方油画那样铺得满满腾腾。一茎枯荷,两点寒鸦,三五帆影,就拈出禅意和佛境,纸上余白,留待思绪去飘忽想象。
中国人深深陷入白色意象中,和中国文化中“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冉勺做人原则不无关联。士子无论出仕还是隐逸,都要洁身自好,最好不食人问烟火,像屈原那样,早晨喝木兰花上的露水,晚上吃凋落的菊花瓣。有一个“嚼梅咽雪”的故事:一个铁脚道人,赤着脚走在雪中,口里嚼着梅花,和雪咽之,问他何故,他说想把梅花香气沁人心骨。这个道人和诗人屈原一样把白色情结寄予花中,以示其行止清洁,想来尘间只有花才是最干净的吧。古时男人将散发香味的植物袖在怀里,装入囊中,风起时,满径芬馨,衣袂生香。孔子佩白芷,曹操藏江离,屈原挂泽兰,男人佩香,象征的是一种气节,高蹈虚空,这样的花草若仙品奇葩,是不能亵玩的。其实,白色的花随处可见,比如:玉兰,栀子花,水仙,梨花,昙花,莲花,还有茉莉。男人厢来明志,多一层厚重的精神意味。而女人只是为了扮美,简单的物质享乐。
白色的花,因为平常可见,很有股****和世俗生活的热度。就像荣莉,娇小,索淡,却有浓艳风情,李渔说莱莉花天生就是妩媚女人的饰物,“植他树皆为男子,种此花独为妇人。既为妇人,则当眷属视之矣。妻梅者,止一林逋,妻茉莉者,当遍天下而是也。”梅花喻品,足精神的象征;荣莉隐欲,是物质的借代。前者让人敬重,却有高处不胜寒的疏离感;后者因为俗艳反而让人近之狎之。所以,能和梅花结缡的只有林逋一人而已,更多的是以茉莉为妻,毕竟茉莉的香暖要比梅花的冷寒,更能抚慰男人脆弱沧桑的心。
夏夜,循着混丁发油的茉莉香气,写《浮生六记》的沈三白忍不住去亲吻爱妻芸娘。市井人家的俗世男女的烟火日子,本来就是这般温热,蒸出窒息的肉体陈香。就连《源氏物语》里的贵公子源氏,黄昏时分微服出行,看到白色夕颜花,好奇地驻足,不期想和一个叫夕颜的女子有了一夜露水姻缘。身着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的夕颜,像一个深郊野外孤宅飘忽的狐狸精,一闪即逝,却迷惑了源氏公子一生。
秦淮河边的妓女傍晚梳洗过,穿一袭薄衫,露一截****,茉莉盈头,摇着团扇,挪着轻莲,脚勾住栏杆,吐着瓜子皮,吃吃笑着,看河中的灯船穿梭,风起时,带起一岸的茉莉香。白色的茉莉花,素面艳骨,越夜越香,像极她们的身份,和迤逦于夜色的那种暖昧。我自香也,浮荡中漾着的妖娆,最能撩惑人的本能欲望。
芸娘虽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但却将茉莉簪在发上,倚在日暮的沧浪亭边等沈三白回家,自嘲为“我笑君子爱小人耳”。周密在《武林旧事》里也写宋时女子,撇下香囊、画扇、涎花、珠佩等饰物,独挑茉莉别发上。初春的茉莉价格不菲,“妇人簇戴,多至七插”。即使一晌欢娱,也愿舍银两,拥浓香满怀,女人的虚荣和天真,几枝茉莉就可以买定。
女人爱极这样俗气的花,是因为它的香它的媚。茉莉的香气淡远而纤弱,自腕底腋下鬓边袭来,再无风情的女人也添几分妖色。《红楼梦》里的迎春姿质平平、懦弱无能,她独自在水边用绣花针穿茉莉的专注,仍旧有女人的韵致,惹人怜惜。女人到底是一种温软的动物,需要这样香艳的花饰其身浸:其心,将一个女子濡染成温柔的精灵,在烟火熏燎中舞蹈出最美的一瞬。
茉莉花易寻,家里养一株就可摘来簪在鬓发,不过一夜香透,第二天萎顿如泥,有些脂粉未褪的狼狈。咖啡花长在热带地区的高山,鲜有爬到高处折到的,开到茶藤时,收起身段,把雨呵雾呵都揽入怀中,炼成了一颗红豆,又烘为咖啡豆,将风情一点点深入骨髓。这种美是惊心的甚或是决绝的,脱去了妩媚容颜,却有了冽香寒魄,这才是一朵花的至境吧。就像有的女人,即使老去,举手投足,也是优雅如斯风情不减。白色褪了,白色的情结却绾成繁色的想象,更富丽和宽广了。
若茉莉花和咖啡花的列’比,似中国的写意精神与西洋的英雄情结的观照。想到吴冠中的画,水墨线条的勾勒处,同样有灿亮浓彩,却是旖旎得刁:可方物,仿佛洗一颗透明的灵魂。东方的隐忍自好和西方的激情旷达,奇妙地拥在一起,在白色画布上堆出了锦色重重,简淡的白色从孤绝簇成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