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几天雨,天气凉爽了很多。因为下雨,沫儿和文清不用去采花,可以一直睡到日照三竿。
今天一大早,婉娘就叫了沫儿和文清起来,说北市有胡人新运来一批香料,要带他们一起去看看。文清和沫儿换了新衣服——婉娘没有食言,上次迎蝶粉事件之后给他俩每人做了一套新衣服,喜滋滋地同婉娘去了。
洛阳城极大,沫儿在城里乞讨时多在南市附近混,还没来得及混熟北市就到了闻香榭,只听说北市比南市还要繁华,早就巴不得去看看热闹了。因此一路上东张西望,指手画脚,一刻也不肯停下。
大唐国民富庶,盛世太平,除了国家层面上的政治交往,民间的商贸往来就更加频繁。北市紧邻洛水,官道货运和码头船运都十分方便,远道而来的蕃客胡商都喜欢在此交易,卖了香料、骏马、皮毛等货物,再买茶叶、瓷器、绸缎布匹等回国,也有一些胡人在此安家。时间久了这里就成了胡人云集的地方,附近有各种西域波斯风情的庙祠宇观、酒肆食坊,还有一排排胡人的商铺。
路上行人很多,马车走得很慢,沫儿索性跳下车,自己随意看。路边一间胡人开的商铺,里面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兽头兽角,胡人鹰鼻深目,嘴上留着卷胡,下巴的胡子精心地编了三条小辫,正拿着一种乐器陶醉地吹。旁边一家是卖各种皮毛的,一个金发碧眼、皮肤雪白的胡人骑着一头骆驼站在店门口,和店老板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沫儿正应接不暇,一回头,身后站在一个黑人,肤黑如碳,偏偏穿件雪白的长袍,沫儿吓了一跳,以为又看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了;仔细盯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是个人。那人见沫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便朝沫儿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婉娘在车上笑道:“傻小子,别看了,你这样看人,可有失我们天朝的礼仪。”
沫儿哪听得进去,看到前面围了好多人,便叫文清:“我去前面看有什么好玩儿的!”
一头扎进人丛,原来竟然是玩杂耍的。一个棕红的的矮子胡人,手里拿着四个棒槌,一边接一边抛,四个棒槌象花儿一样在空中飞舞,却谁也不碰到谁,也不会掉在地上,赢得围观者的阵阵喝彩;旁边一个枯瘦的老者,头上围着用整匹布做的头巾,拿了一个葫芦做成的乐器咿咿呀呀地吹,最奇的是,旁边竟然有一条蛇,竖起身子离地两尺多高,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沫儿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正看得入神,后面一个人突然撞来,沫儿一跤摔向那个抛棒槌的胡人,空中的棒槌乒乒乓乓掉下来,砸在沫儿身上。撞他的那个人也扑倒在地上,嘴里呜啊呜啊地叫,头发凌乱,一身白袍脏得分不清纹理。
沫儿也顾不得自己疼了,伸手去拉他。
那人捡起地上黑乎乎的果核丢进嘴里,傻呵呵地笑,大声吧嗒嘴巴。
从人群中挤进来两个家丁摸样的人,架起那人,口称:“二公子让我们好找!快回去吧,夫人都急死了!”
那人挥舞着双手,大叫:“我成仙了!我成仙了!”
沫儿没心看景致了,闷闷地回到车上。
文清问:“怎么样?好不好看?”
沫儿道:“挺好看的。——我刚才见到元二公子了。”
“哦?”婉娘问,“他怎么样?”
沫儿垂下眼睛,“他疯了。”
婉娘叹了一口气,“对一件事情过于执着,有时未必是好事。”
沫儿对婉娘在购买香料砍价杀价时的装傻、挑剔、娇憨、奸诈以及或滔滔不绝、或语重心长、或佯娇装痴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就买齐了所有的香料,而且沫儿认为,这车香料必定是整个北市质量最好、价格最优的香料。
沫儿多次又使眼色又拉衣袖的,文清终于明白了沫儿的意思,慢慢地赶着马车,婉娘在车子里轻快地哼着小曲儿。
前面快到陶然居了,沫儿拉紧缰绳,马车斜斜地朝陶然居门前的石狮子冲过去。婉娘喝道:“两个小家伙想死哪?”
沫儿勒住马,故作紧张地说:“啊呀,已经中午了,连马儿也闻到香味想吃饭了。”
婉娘笑道:“你还不如说你想吃饭了呢!下车吧,我今天心情好,买香料省下一大笔银子,中午请你们俩在陶然居吃。”
沫儿吐吐舌头:“终于大方一次。”
陶然居是北市有名的酒楼,虽然不大,但独具特色,味道以麻辣鲜香见长,好多住在洛南洛东的,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陶然居换换口味。
酒保带了他们三人到二楼一个小圆桌处坐下。沫儿和文清兴奋地翻看着酒保递来的菜牌,为点什么菜而不住争辩。
他们旁边,用屏风简单隔出了一个小雅间,坐了几位女眷。为首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夫人,年纪有四五十岁,面相和气,身后站住一个小丫头。胖妇人对面,坐着两位年轻女子,衣着鲜艳,神态悠然,与胖妇人既不像主仆,又不像母女。
婉娘坐的位置正好对着屏风的缝隙,可以将里面看得清清楚楚。
那丫头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胖妇人脸上现出赞许之色,点头微笑,但在桌子下面却狠狠地在丫头的胳膊上又掐又拧,疼得那丫头嘴巴一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穿红衣的女子嘲笑道:“大娘你这是干嘛呢,想打春草就明着打好了,背地里又掐又拧的做什么?难道你不明里打春草,老爷就不迷那小妖精了?”说着磕了一颗瓜子,远远地把皮吐到对面墙上去。
胖妇人呵呵笑道:“红玉说得哪里话?我巴不得老爷多一个人照顾呢。”
穿青衫的女子抿了一口茶,慢悠悠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老爷不过去一时新鲜罢了,大不了将她也收了做小妾不就得了?”
原来这两位是小妾,那位胖夫人是正室。
沫儿和文清正盯着对面桌上的菜肴流口水,见酒保上来,连声催促上菜。酒保一面对沫儿道:“快了快了!”一面引着一个女子走进屏风后面的雅间。
这女子穿一件翠绿罗裙,头上的高髻上插着一条蓝田碧玉簪儿,耳朵上戴着两颗圆润的大秦珠,明眸皓齿,桃腮杏面,十分漂亮。
胖妇人笑着迎了起来,眼睛弯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极其亲热地说道:“大家都在等着你呢,快快坐下。”
翠衫女子道了个万福,道:“林萍儿见过大娘和两位姐姐,谢大娘恩典。”胖妇人亲热地拉着翠衫女子坐自己身边,说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我还要谢谢你呢。”一面摆出姿势亲自要给翠衫女子倒茶,一面却在桌下狠踹了春草一脚。春草慌忙接过了茶壶。
而红衣女子和青衫女子却没这么客气了,一个照旧磕瓜子,一个低头品茶。胖妇人骂道:“红玉,晴川,怎么见了萍儿妹妹也不打招呼的?”自己拉过林萍儿的手,轻拍着她的手背,叹道:“你要是跟了老爷,我们可就省心了。你瞧瞧,我老了,懒得操这份心,她们两个又不懂事。以后老爷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红玉斜了林萍儿一眼,将一个瓜子皮重重地吐在林萍脚下;晴川却白眼一翻,冷哼了一声道:“哪里还有我们什么事?不如让老爷把大娘也休了,直接将林萍妹妹扶了正,岂不皆大欢喜?”
林萍儿不亢不卑道:“晴川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跟着老爷找个倚靠,以后还要请大娘和两位姐姐多多照应。”
婉娘看得有趣,连菜上齐了都没发现。沫儿在她对面用筷子敲敲桌子,鄙夷地道:“你可真无聊。”
六月份正是石榴盛开的季节,此时的石榴花颜色鲜艳,瓣厚汁多,正是做胭脂和口脂的好时节。那些常来闻香榭买胭脂水粉的夫人太太都卖给婉娘个面子,同意文清沫儿到他们的后园子里采摘石榴花,而且连平泉庄、绿华园、金谷园之类的大园子都得到了允许。一时之间,闻香榭上下忙得团团转。
一日正午,闻香榭里正在忙着翻晒花瓣,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妇人扶着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这夫人圆圆的脸儿,弯弯的眉儿,团团的笑意拧在一起,看起来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沫儿斟了茶来,老夫人点头称谢,慈爱地笑道:“瞧这孩子,长得多机灵!”说着在他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手软软的。沫儿心里一暖。
婉娘笑道:“夫人要些什么?”
老夫人的笑纹更深了,和蔼地对小丫头道:“春草,你到外面等我。”春草递了名帖,施了一礼,转身退出。
婉娘笑道:“原来是卫老夫人,久仰久仰。”
“金凤凰”卫家经营珠宝首饰,在神都开有三十六家分号,“金凤凰”三字几乎成了珠宝的代称。他的夫人年近五十,近年来足不出户,很少有人见到,但常常组织舍粥、修路、建桥等,人称活菩萨。
老夫人笑道:“唉,我如今已是个吃斋念佛的老佛爷,那还用到这玩意儿?原是我家老爷新纳了个小妾,长得年轻貌美,我打量着送她一些胭脂水粉她定然喜欢。听钱夫人说你家的香粉与众不同,我就想来看看。”
婉娘赞道:“夫人果然是佛性心肠,处处为他人着想。不知夫人想要哪一类的胭脂水粉?”
老夫人笑道:“我想要特殊一些的,这里可有?”
婉娘道:“可以专门制作。夫人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老夫人看看沫儿,柔声道:“好孩子,你帮我换杯热茶来吧。”
看着沫儿出去,夫人胖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眼睛里透出一丝亮晶晶的光来。但一碰到婉娘的目光,瞬间又变得温和。
老夫人轻咳一声,低声道:“我也没有什么特殊要求,主要是考虑我家老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新娶的小妾又年少风流,所以这个……就想找一个能……让我们家老爷不折腾的……维护老爷身体的香粉。这也是为我们卫家好不是?不知婉娘这里有没有?”
婉娘笑道:“婉娘明白了,夫人是不是想要焚心香?”
老夫人喜道:“都说闻香榭老板娘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这焚心香要多久才能做好?”
婉娘道:“做起来也不费什么功夫,几款香料我正好备的有货。夫人什么时候要?”
老夫人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婉娘道:“三天后,夫人来取货吧。”
老夫人起身:“那我就告辞了。春草!”
春草一脸惊慌地跑了进来,搀扶夫人。夫人和蔼地说:“春草这孩子,总是冒冒失失的。你也跟了我这么久了,看喜欢那种香粉,挑一个吧。”
春草却在旁边抖了一下,低声道:“谢谢夫人,不用了。”
老夫人见沫儿端了新茶来,笑道:“好孩子,白费了你的热茶了。等下次来,我带果子给你吃。”
看春草和老夫人走远,婉娘道:“知不知道她是谁?”
沫儿还是伸着脖子看,轻叹一声道:“谁要做了她的孩子,可就好了。”
婉娘微微笑道:“我可不这么看。”
傍晚时分,太阳落山了,婉娘拿了个花囊,拉沫儿和文清去后园摘花。
从沫儿来到现在,总看到后园里的龙吐珠红红白白一片,开得花团锦簇,婉娘却从不让碰,就让花儿自开自谢,沫儿一直觉得很可惜。哪知今天却是来采龙吐珠的。
这“龙吐珠”已经开过多茬,好多花的花瓣已经枯萎,只剩下当时从花瓣中伸出来的火红珠子,隐藏在浓密的花丛下。
文清戴了手套,伸手去摘顶上开着的红花。婉娘喝道:“别动!这花碰不得的!”
文清吓了一跳,举起手道:“我戴了手套了。”
婉娘道:“这龙吐珠的花,男人是摸不得的,戴了手套也不行。”
沫儿奇道:“为什么?摸了会怎么样?难道有毒,是不是象上次一样,会让人鼻青脸肿?女人摸了就没事吗?”
婉娘板着脸道:“话痨!问什么问!快点摘!”说着把上面的花藤和叶子拨开——原来要摘的竟然是花朵凋谢之后剩下的干瘪红珠子。
婉娘按住花藤,沫儿撑着花囊,文清飞快地将一颗颗红珠子摘下来丢进囊中。沫儿低头看那些红珠子,好奇道:“这些珠子都瘪了,怎么不在花开的时候采呢?”
这时却见花囊中每个被采下来的珠子里都爬出一条黑色的小虫子来,米粒大小,乌黑锃亮,身上长满了细毛,一会儿功夫,袋子底部就黑压压一片,交缠在一起。
沫儿不害怕小虫子,却看得头皮发麻,大叫一声:“要死了,全都长了虫子,快爬出来了!”赶快捂紧口袋。
婉娘接过口袋,抖了几下,打开仔细看了看,满意地说道:“不错,今年的焚心虫成色挺好。” 抬头对文清道:“够了!走吧。剩下的留到秋罢再摘。”
回到中堂,婉娘吩咐文清拿出一小罐儿清油来,将袋子里的焚心虫抖到油里去,然后将盖子盖了。
文清道:“做什么?要拿来炒了吃吗?”
婉娘笑道:“好小子,你要是不怕,我就炒了给你吃。”
文清的头摇得拨浪鼓儿似的。
沫儿皱着鼻子道:“啊呀,太恶心了。这些龙吐珠的花儿开得挺好看,怎么花心里个个都长虫子?”
婉娘笑道:“傻瓜,不知道了吧?这龙吐珠里的虫子可不是后天生的,而是随着花一起长出来的,这虫卵就包在花骨朵里。等花开了,珠子长成了,太阳一晒,虫卵就在珠子里面吃着果肉自己长大。”
沫儿奇道:“谁把虫卵放进去的?”
婉娘道:“虫子每年自己产卵在龙吐珠的花树上,龙吐珠给虫子提供食物,虫子帮助龙吐珠授粉——因为我从没见过龙吐珠附近去过蝴蝶蜜蜂——就象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一样相互帮助,互生互利。”
沫儿惊讶道:“这怎么象合伙做生意的呢!”又问:“龙吐珠的花有毒吗?为什么男人不能摸?”
婉娘道:“虫子在花瓣未落之前,会散发出一种气体,这种气味会……”说道这里突然闭口,又板起脸道:“总之就是对男人不好。”
沫儿看她变了脸色,哼了一声,道:“既然都已经生了虫子了,你还不赶紧把所有的珠子都采了?要等到秋罢,虫子可别都跑了吧。”
婉娘道:“这个你放心,只要你不摘下来,虫子是不会从珠子里出来的,顶多死在里面。”
沫儿想了一会儿,皱眉道:“用这些小虫子做香粉,做出来该不是什么好东西罢?”
婉娘笑道:“这可是你那位和蔼的老夫人要的。”
沫儿道:“她说要送给新来的小妾,难道会对小妾不利?”
婉娘掩口笑道:“这个对女人没有坏处的。”
沫儿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我看老夫人这么和善,不像是心存恶意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婉娘将泡在清油里的小虫子捞了出来,让黄三放在一个小砂锅里慢慢炒熟了。
沫儿大叫:“文清,快点来,婉娘真的把虫子炒了给你吃呢。”
文清呵呵笑道:“你骗人!”却也跑了过来看黄三炒虫子。
虫子充其量只有一小把。黄三用了小火慢慢地翻炒,等旁边计时的沙漏流完,才关了火,端出去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并安排沫儿顶着一个大荷叶,在旁边不停翻动。
过了一刻工夫,婉娘笑着叫道:“荷叶童子,端了虫子回来吧。”
沫儿满头大汗端了虫子回到厨房。低头一看,却见到虫子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颜色,像一颗颗干涸凝结的小血块,却比血块的颜色要鲜艳很多,殷红殷红的;身上的细毛、腹部的足和头部的口器也不见了,看上去就象一把红色的稻米
婉娘端详着虫子,啧啧道:“成色可真不错。”遂叫黄三搬来石臼细细地研碎,放到一个小炖盅里,又加了少量的水搅拌了,放进笼屉里蒸了半个时辰。
沫儿在旁边道:“就这你还说简单?”
婉娘说:“香粉如人,各有各的性格,这种只放焚心虫和蔷薇露就行,还不简单?复杂的你还没见过呢!”
黄三将蒸好的焚心虫水按照程序淘了几次,最终澄出一碗底清澈的红色液体,婉娘拿出以前做好的蔷薇花露,兑在一起搅匀了,又拿出一个缝衣针,刺破自己右手中指挤了三点血进去。
沫儿惊道:“你做什么?不会想用巫术害人吧?那位老夫人买花露,你挤自己的血放进去做什么”
婉娘用一支碧玉簪子细细地搅了,置换到一个白色的小瓶子里,这才歪着头笑道:“你担心我会害你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啊?哼,傻小子,这人世间可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的多,指不定谁害谁呢。”
沫儿气鼓鼓不做声。
吃过晚饭,黄三出去买了桃子来,四个人便坐在厨房前的花树下吃着桃子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