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穿上文清给他准备的衣服,下了楼,看到婉娘和文清已经起来了,正在摆碗筷;旁边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正蹲在地上从一个竹箩里挑拣一些黑红色好似干花瓣一样的东西。
婉娘抬头看到沫儿,笑道:“昨晚睡得好吧——好一个俊俏的小书生!衣服有些肥大了,过几日专门给你做两套去。”
文清却看的呆了,嗫嚅道:“原来你长这样啊?”
沫儿一看到文清唯唯诺诺的样子就没来由地恼火,怒道:“我什么样?原来什么样?如今什么样?”
文清讪讪地转过了头。婉娘抿嘴笑道:“文清,以后你们——对了,你叫什么?”后面一句却是对着沫儿说的。
沫儿生硬硬地回道:“沫儿!方沫!”
文清偏又在旁边傻头楞脑地道:“馍儿?好奇怪的名字,还不如叫烧饼顺口呢!”
沫儿登时大怒,“泡沫的沫儿!你才叫烧饼呢,看你长得就像烧饼!还是个隔夜的烤糊的烧饼!”
文清自知理亏,听了沫儿的话也不生气,只憨厚一笑。
婉娘看着沫儿愤愤的样子,掩口笑道:“太好了!有了沫儿,这闻香榭就有了趣了!”然后指着蹲在地上的男子对沫儿道:“沫儿,这位黄三哥,以后你叫三哥就好了——文清,你可是哥哥了,以后要让着沫儿啦。”
说着拍了拍男子的肩头,男子抬起头来,婉娘指指沫儿,双手比划着,看意思是告诉他来了个沫儿。那男子看了一眼沫儿,面无表情依旧干活——原来竟是个聋哑人。文清却在旁边连连点头。
沫儿惦记着王掌柜,加上昨晚吃得太饱,只喝了几口粥,便连声催促。婉娘却不着急,慢悠悠吃了多时,上了楼好久才下来:身着青色宽袖罗纱裙,翠绿的长披帛,略施粉黛,云鬓高挽,头上随意插了一件碧玉簪,颈中带了一串珠子,个个有手指大小,散发出隐隐的光晕,愈发映得她面如桃花,端庄大气,与往日形象大为不同。
出了闻香榭,已有一辆华丽的马车等在门口。婉娘乘车,文清赶车,沫儿则扮作侍从坐在文清旁边。
到了麻花店口,已经日上三竿了。店面不大,却很整洁,整个店里都弥漫着浓郁的麻花香味。但是不见王掌柜,只有一个小伙计在整理柜台。沫儿顿时有些慌了,不住探头张望。
文清走进麻花店,高声道:“掌柜的在吗?”
小伙计慌忙迎了出来,满脸堆笑,“这位公子,新鲜刚出锅的麻花!您要甜的还是咸的?”
婉娘扶了沫儿,目不斜视径自走进店中,傲然往椅子上一坐。文清方道:“叫你们掌柜的来。我家夫人有事问他。”然后和沫儿站在婉娘身后。
伙计一看来着不善,慌忙斟了杯茶来,赔笑道:“我家掌柜的今天有事不在,要到下午才能回来,夫人所为何事?不妨告诉小的,由小的来转告?”
婉娘脸色一沉,小伙计弯腰陪笑道:“要不您留张名帖,让我家掌柜的一回来就去拜访您如何?”
婉娘冷然道:“我不管他有何事,限你半个时辰内将他叫回来——如若不然,”冷哼几声,“你信不信我把这个店子拆了?”
小伙计思量,莫非掌柜的得罪什么达官贵人了?心下惴惴。小心翼翼道:“那我就叫去,只是这店……”眼下之意要关了店门。
婉娘一摆手,文清“啪”地拍出一个金锭儿放在桌面上。小伙计点头哈腰道:“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您老先坐着。”说罢,飞快地去了。
见那伙计走远,婉娘起身,从怀里摸出一片金黄色的东西来,巴掌大小,呈透明状,莹润如玉。沫儿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婉娘微笑不语,递给文清:“去把它贴在牌匾中间。”
文清看着笨笨的,手脚竟然麻利的很,连梯子、凳子也不用,对准“上店街麻花”的“街”字,将那金黄色的物什直抛了过去。那东西一碰到牌匾,便隐入不见,牌匾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婉娘又从袖里拿出一个白玉小瓶递给沫儿,道:“把这个拿好。现在是辰时末,等到了午时,看我示意,想办法将瓶子里的东西涂在他的太阳穴上。”
沫儿打开瓶塞,用力一嗅道:“是什么好东西?”哪知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几乎把他给熏死,慌忙又盖上了。
婉娘笑道:“你再胡乱试东西,我可不管你了,后果自负。”
过了良久,在门口张望的文清叫道:“来了!”果见王掌柜穿着一件崭新的长袍,一溜小跑儿过来了。在门口抹了把汗,才满脸笑着进来。
沫儿心虚,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
王掌柜自思一向谨慎,从未缺斤短两,做奸耍滑,何处得罪了这位夫人了?今日侄子成亲,午时要拜堂,可千万不能误了时辰了——见婉娘冰冷着脸儿坐在椅子上,便拱手笑道:“请问夫人,这么着急叫小的,所为何事?”
婉娘并不看他,拿起茶碗玩弄良久,方才道:“把所有的麻花包了送到我府上。”
王掌柜长出了一口气,眉笑颜开地指挥伙计:“快,赶紧。碎的放一边。”足足有十几大包,两人忙了良久,方才整理好。伙计拿了文清给的名帖送货去了。
眼看时辰不早,王掌柜脸现焦急之色,躬身道:“夫人还要些什么?”
婉娘慢悠悠道:“你这个店不要开了,我要了。”文清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台面上。”
王掌柜一张圆脸霎时变得苍白,但笑意却一点儿不减,小心翼翼道:“夫人,这个……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指着这个养家呢。”
婉娘看看店外,随意地说道:“午时到了。”
沫儿犹如没听到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原本缠绕在王掌柜身上的黑气,一大部分被隔在了窗外。
婉娘回身道:“沫儿,你说我们把这个麻花店连伙计掌柜一起买下来可好?”黑气一次次汇集,一次次被挡在门外。
沫儿一惊,笑道:“那敢情好!我就可以天天吃麻花啦!”
王掌柜的脸霎时由白转红,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啊呀,有蚊子!”沫儿笑嘻嘻走上前,伸手在王掌柜左鬓角处一抹,惊呼道:“好大一只蚊子!你瞧!”伸手给王掌柜看,果然手心一个斑点状的血迹,好似一只吸足了血的蚊子被打死了。
王掌柜只顾频频点头。沫儿绕到王掌柜右侧,嘻嘻笑道:“王掌柜,我家夫人想吃你做的麻花而已,你出这么多汗干什么?你怕我们买不起吗?要不我拜你做师傅,等我学两年,就把这店还给你,怎样?”
王掌柜垂手立着,陪笑道:“小爷说笑了。我这店本小利薄,鄙人手艺又不精,哪值得夫人如此费周折呢。”王掌柜这才第一次仔细看沫儿,好似认识一般,心下疑惑,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沫儿踮起脚尖,比划着:“两年我就长这么高啦。”一不小心,向左一歪,右手正好按在王掌柜的太阳穴上。残留在王掌柜身上那些若隐若现的黑气瞬间消散。
婉娘皱眉道:“沫儿,不得无理。掌柜的,你开个价吧。”
沫儿做个鬼脸儿,规规矩矩站在婉娘后面,眼睛却溜溜看着店外。
王掌柜苦笑了几声,道:“夫人,实在是难为小的了。”
婉娘却不理他,兀自闭目养神
差不多过了一刻工夫,婉娘睁开眼道:“考虑的怎么样了?”
王掌柜的鼻头都红亮起来了:“实不相瞒,这小店是小的心血,实在是不能卖掉。夫人若爱吃,小的每日遣伙计送到府上就是了。”显然下定决心,坚决不肯出售。
午时一刻已经过去了。沫儿在后面皱皱鼻子,四处乱嗅:“什么味道这么臭?”
婉娘皱起眉头,愠怒道:“这是什么味道?亏你还是做食物呢!”
文清也使劲吸了吸,却一脸茫然:“哪有臭味?我怎么没闻到?”
王掌柜只管垂首称是。
沫儿捏着鼻子顿足道:“快走吧,快走吧,臭死了!夫人要这么个臭麻花店做什么?”
婉娘拂袖道:“文清,付了麻花钱,走罢。”扭身出门,文清丢了一锭银子,跑出店门。
王掌柜还没明白过来,婉娘一行已经走了,留下他和伙计二人面面相觑。
路上行人甚多,马车走得并不快。沫儿心里很是轻松。幸亏王掌柜没认出他,否则还会不会生气?三月三那天,王掌柜和大毛两人发现上当的样子一定很好玩——沫儿不禁得意起来。
文清赶着车,看沫儿嘴角似有笑意,便问道:“刚才哪有臭味了?我怎么没闻到!我们不是要买麻花店吗?”
沫儿白他一眼。
婉娘在车中轻笑道:“好沫儿!比文清机灵多了——其实只抹一侧的太阳穴就行啦。”
沫儿叫道:“那你不早说?害我还要想尽办法去抹右侧?”
婉娘笑道:“还说呢,这么贵重的腐云香,都被你浪费了!”
沫儿正要辩解,却看见张麻子站在前面街口,手里拎着一根烧火棍,指着远方骂骂咧咧,料是又有乞丐或与人发生了口角。
沫儿拍手唱起来:“好小子,长得瞎,憨斑鸠脸儿麻子花;大龅牙,当粪叉,又矮又丑赛倭瓜……”歌儿没还没唱完,街口牌坊上的“贤德”牌匾突然脱落,直直地砸了下来,“咣当”一声巨响,整条街都震得抖了一抖;惊叫声、呻吟声、哭喊声都响了起来。
骂街的张麻子正好被砸在下面,飞起的碎石伤了几个过路的行人,还有一小块碎石飞到一家店的油锅里,溅起的热油烫得旁边的伙计嗷嗷直叫。
附近几个身强力壮的街坊招呼着把石块搬开,张麻子脑浆子流了一地,四肢抽搐着,眼见活不了了。
沫儿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血水顺着地面的青石缝隙蜿蜒而行,心中一片混乱。文清抓住他的手臂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耳朵旁嗡嗡直响,最后汇集成一句话:张麻子死了。
如何回到了闻香榭,沫儿已经不记得了,只觉得自己就像簸箕里的沙石,一会儿被扬上去,一会儿又被抛下来。有时周围一片冰冷,就象他以前赤脚走在冰上;有时觉得周围又变成了火海,烤的他浑身火辣辣地疼。
方怡师太抱着他,在他的小脸上亲亲。他咯咯地笑,伸手去摸师太的光头。
他指着那个经常不怀好意地盯着方怡师太的杨大,稚声稚气地说:“你就要死啦。大石头砸死你。”杨大下山时果然被石头砸死了。村民说,梅庵里有个妖孽……
到处都是火,沫儿被呛得咳了起来。方怡师太把湿衣服捂在他嘴巴上。
方怡师太带着沫儿住在一个山脚下,没人打骂他们。方怡师太教他认字,沫儿很高兴。
到处都是黑色的云,将方怡师太缠的越来越紧。沫儿扑上去赶,可怎么赶也赶不走。那种味道也越来越浓……沫儿放声大哭。
小木屋被点着了,沫儿趴在旁边的山石后,抖得象风中的树叶。
沫儿饿极了,去捡河里的冰块吃,吃得牙齿打颤,浑身冰冷。
张麻子顶着满头满脸的血,指着他喝问:“为什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