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寒,闻香榭忙了起来。公孙玉容来定了一批新娘用的香粉花露,尚书省左丞赵文宇之妻赵夫人、礼部员外郎之女薛冰等十几位达官贵人的女眷结伴前来,将闻香榭里的桃面粉、蔷薇粉、莺语露、桂花油、心花钿、青眉黛等一扫而空。婉娘见家里存货售完,便指挥黄三、文清和沫儿,每天里研磨、澄淘、压榨、调配,忙的不可开交。
这一日,婉娘听说南市附近的福善坊开了一家新的香料铺子,就带了文清沫儿步行去看。这家铺子是一个天竺商人所开,五间临街铺头一字排开,采用敞开式售卖形式,最里面是货架,上下层叠的推拉式桃木抽屉摆满了各种天竺香料,外面摆了多张藤木桌椅,上面放着紫砂茶壶,供购香者坐下细细挑选;几个店小二都是天竺人,个个身着同款条纹长袍,头戴高筒帽子,有一个的鼻子上还穿着亮闪闪的铁环,引得沫儿追着他看了好久。
婉娘打开各个抽屉,不时拿起一种香料嗅嗅,或对着阳光细细观察,但看了半天,也没说要买什么。跟在她身后的那个棕色皮肤的天竺小二已经有些不耐烦,不住东张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沫儿和文清看不出个所以然,只管坐在藤椅上,自己斟了茶来喝。婉娘看过一遍,才叫道:“两个懒小子,过来!”
两人不情愿地去了,婉娘一一指点,这种树皮是桉树皮,这是西域甘菊,这种紫色干花是薰衣草,这种亮黄色花朵是依兰,这种暗绿花瓣是天竺葵,还有什么乳香脂、檀香、迷迭香、丝柏、鼠尾草、佛手柑等,看得两人晕头转向,除了鼠尾草样子同老鼠尾巴相似而比较好认,其他的还是分辨不出,更不用提要达到婉娘要求的“闭眼通过气味分辨香料”了。
天竺小二看他们没有购买的意思,便去招呼其他客人。婉娘见着家香料铺子如此齐全,自然要抓住机会对文清和沫儿进行一番教育,直直将各种香料的效用、炮制办法又讲了一遍,听得沫儿直打哈欠。
如此一来,半天的功夫过去了,店里的客人已经被他们熬走了好几批。天竺小二实在忍无可忍,走过来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口音道:“这位娘子,你,买还是不买呢?”
终于给文清和沫儿解了围,沫儿连忙道:“就是,你买还是不买?别耽误人家做生意。”
婉娘左看右看,随手拿了最角下一处抽屉了一条焦黑色扭曲状的木头道:“就这个吧。”
天竺小二生硬地道:“这个,十两银子。”
婉娘道:“二两。这个东西哪里值十两?”
天竺小二气急败坏道:“这个,很远地,拉来。很少见的。”
婉娘皱眉道:“这个一看就是陈旧了的,再放上几天,只怕一点效用都没了。不卖算了。”转身就走。
一直坐在柜台后面品茶的掌柜走了出来,笑道:“这位娘子慢走。看这位娘子是个识货的,就给个中间价,五两,再低可是不能了。”这位掌柜高大身材,深目高鼻,一捧卷曲的大胡子,一看就是个天竺人,没想到官话讲得如此好。
婉娘将两个耳坠子晃得叮当作响,娇声笑道:“掌柜既然说我识货,我就不谦虚了。它虽然比较少见,也不过是因为路途遥远难以运达而已。而且洛阳城内知道它用途用法的不会超过十人,这东西过了半个月,疗效便要减半,我看你这个已经过了二十几天了,要是再耽误下去,你就是免费送给我我都不要了呢。”
老板哈哈大笑,道:“小娘子果然识货。成交!二两银子给你了!”
沫儿拿起看了看,完全就是一段枯木,有小臂粗细,一尺来长,轻飘飘的,闻起来并无香味,估计丢到街上都不会有人捡。
文清付了帐,将这段枯木收了,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显然和沫儿一样,怀疑婉娘是不是看走了眼。
婉娘带着文清和沫儿走出香料铺子,心情大好,甩着手绢儿哼着小曲儿眉开眼笑。沫儿疑惑道:“至于这么高兴吗?我瞧着你今天这个买卖肯定亏了,二两银子买了根木头橛子,你看那个天竺掌柜答应得多爽快!”
婉娘嘻嘻笑道:“没成想能在这个铺子里碰上这个东西,也算是发了个意外之财。”沫儿见她故作玄虚,故意赌气不再追问。
一回到闻香榭,老头儿就迎了上来,一脑门子的汗,皱着脸叫道:“婉娘,你要帮帮我,否则我就……”
文清和沫儿半个月没见到他了,亲切地围上去叫爷爷,老头儿只敷衍性地摸了摸他们的头,一脸焦躁地跟在婉娘身后。
婉娘笑道:“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个老家伙烦成这样?”
老头儿摸着自己光光的脑门,懊悔道:“我这次惹到了一个小阎王了……”
正待细讲,大门突然开了,一声娇斥:“老乌龟,你赔我的龙涎香!”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飞步冲进来一把揪住老头的胡须,又跳又叫:“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你不赔我的龙涎香,我叫爷爷抓了你去熬汤!”却是重阳节那天在邙山岭上见到的那个丫头。
老头儿呲牙咧嘴地护着自己稀疏的胡须,吸着冷气叫道:“哎哟哟哟,小公主先松松手,松松手。”
小丫头松开了手,双手插腰站着,柳眉倒竖,怒目盯着老头儿,喝道:“谁要你多嘴的?说,你打算怎么赔我?”
老头儿似乎对这个所谓的小公主颇为忌惮,哈腰陪笑道:“小公主息怒,我这不正来帮您找龙涎香吗?”婉娘三人不明就里,只在旁边看着。
一个脸儿干瘦、小眼如豆的小厮扭扭捏捏地溜了进来,看到婉娘在前面笑盈盈地站着,一双小眼不好意思地溜溜乱转,双手在衣服上擦来擦去,无处安放。小丫头转身训斥道:“公蛎,还说给我当跟班呢,跑得这么慢!小心本公主的皮鞭!还不快帮我搬了椅子来!”
婉娘似乎没认出公蛎,并未表现出故人的样子。
公蛎飞快地将一把椅子搬过来,还用衣袖拭拭,眼睛不时斜斜地瞟向婉娘。
小公主大咧咧坐了,把一条小皮鞭丢给公蛎,寒着小脸道:“去,把他给我抽二十皮鞭。”这小公主长得明眸齿,翘翘的小鼻头,长长的睫毛,样子十分可爱,却眼神凌厉,表情骄横。
老头儿一个劲儿地赔礼,道:“小公主,我一定赔你一瓶龙涎香,比你那瓶还好,如何?”
小公主竖起眉毛,哼道:“不行!我就要原来的那瓶!公蛎,还愣着干什么?你想死呢!”飞起一脚,踹在公蛎的屁股上,蹬得公蛎一个趔趄。
公蛎回身陪笑道:“小公主,这……这样不太好吧。龙涎香是鳌公送人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小公主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厉声喝道:“公蛎,你到底是谁的跟班?回去我就告诉爷爷,你不听我话,还故意联合了别人欺负我!”公蛎脸色刷白,拿着个皮鞭举起放下,手足无措。
老头儿显然也没了法子,无可奈何地苦着脸站在那里。沫儿和文清在旁边恨得牙根痒痒。
看公蛎举着皮鞭一脸为难,小公主一把夺过,呵斥道:“叫你不听我的话!”“啪”的一声抽了过来。公蛎一声尖叫,背后的衣服已经出现长长一条口子,露出白色的里衬来。
沫儿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抢过皮鞭,叫道:“你疯了么?乱打人做什么?”
这小公主没想到有人竟敢夺她的皮鞭,愣了一愣,插腰道:“你是谁?”
沫儿冷笑道:“我还要问你呢?你是谁?干嘛来闻香榭大呼小叫?长得到像个人,说是公主,还不如个夜叉呢!瞧你那一副臭脾气的样子!哪有这样动不动就打人的?公蛎是你的跟班,卖给你了?”
小公主哪里碰到过如此牙尖嘴利的人,也不知该回答哪一句,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顿足道:“你们欺负人!”竟然哇哇大哭起来。
婉娘笑吟吟走过来,递给她一条手绢,朝老头儿道:“你还没介绍这是哪位公主呢?”
小公主泪眼朦胧地看了婉娘一眼,骄横地撅嘴道:“你是谁?”
婉娘道:“小女子一介凡人,开了这间闻香榭,专门制售各种名贵香料。”老头儿本来准备说什么,听了这话便不言语。
小公主收起眼泪,骄傲地说:“我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闷闷地说:“我的名字就叫公主。”接着指着沫儿厉声喝道:“他是谁?”
婉娘道:“他是我闻香榭的小童。”
小公主恨恨道:“多少钱?我买了!”朝公蛎一瞪眼睛,“还不赶快去拿钱!”公蛎连忙讪讪地退出。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我才是闻香榭的主人,我有同意将他卖给你吗?”
小公主一手插腰,一手指着婉娘,道:“反了天了!一个凡夫俗子竟然敢和我叫板,我叫爷爷发大水,淹了洛阳城!”
婉娘哇了一声,表情极其夸张,惊道:“哎呀!不知这位名字叫公主的,爷爷是管理河道的么?”
小公主急声道:“你……你……对我爷爷不敬,我……”
婉娘无辜道:“小公主说得哪里话?我有哪句话对你爷爷不敬了?是你说要你爷爷发大水淹了洛阳城,我只是好奇问一句罢了。”
小公主见哪句都占不了上风,气哼哼道:“算了,懒得和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计较。”又转向老头儿,颐指气使道:“老乌龟,快说,怎么赔我的龙涎香?”
老头儿陪着笑脸,点头哈腰道:“这家闻香榭里,专门制售各种名贵香料,我正要求了她来,做成龙涎香送给小公主。”
“她这里?”小公主斜一眼婉娘,“她这里有吗?”
“小公主,龙涎香虽然名贵,但是原料北市卖的就有,无非是精心调配罢了。”婉娘笑盈盈道。
小公主狠瞪了婉娘和沫儿,威胁老头儿道:“好吧好吧,我不管,你要是赔不了我的龙涎香,我就把你的头发和胡子一根根拔光!”说罢扬长而去。公蛎从沫儿手中取了鞭子,偷偷地看了婉娘一眼,急匆匆跟了上去。
文清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咂舌道:“名字叫公主,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沫儿气鼓鼓道:“一看这丫头就是被惯坏的,她还以为天下所有人都必须要让着她呢。爷爷,你怎么惹到她了?”
老头儿揉揉红彤彤的肉鼻子,无奈道:“我和她爷爷喝酒,她爷爷找龙涎香有急用,我就多了句嘴,说看到小公主有,她爷爷就问她要了赏人。这个小丫头不知怎么就赖上了我,不依不饶,非说都怨我……”连声叹气。
婉娘道:“你惹这个小阎王干什么?我也管不了。”
老头儿急道:“婉娘婉娘,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瞧这丫头的刁蛮样子,她可真敢把我的胡子头发都拔下来。”
婉娘掩口笑个不停。
沫儿不做声,心里却想,这个自称名字叫做公主的,从她对那条小呆蛇的态度来看,只怕真的是个什么公主。
婉娘嘴上说不帮老头儿,中午吃过饭,却从楼上搬下个小匣子来,打开来异香扑鼻,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一种清香。
文清和沫儿凑上去看,匣子里放着两块白色的蜡状物体,一块长条状的,一块椭圆形的。沫儿伸手拿了一块,放在鼻子下猛嗅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香?”
婉娘道:“这就是龙涎香的原料。”
文清吸着鼻子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香的原料呢,比麝香还要香很多倍。”
传说龙涎香是海里的龙在睡觉时流出的口水,滴到海水中凝固起来,经过海水天长日久的涤荡而生成。龙涎香数量极少,多为皇家进贡物品,有些王室朝臣为了显示身份,千方百计搜寻龙涎香,并把它当成装饰挂在身上。在北市,有时也能碰上波斯商人和天竺商人售卖龙涎香的,其价值几乎和同等重量的黄金等值。
婉娘收藏的这两块龙涎香,就是有一次到北市购买香料时碰上的,用了二十两黄金买了回来,一直未舍得使用。
婉娘对着匣子沉思了良久,又收了起来。沫儿道:“不是要制作龙涎香吗?”
婉娘嗔道:“香粉如人,做香粉前,一定要详细了解香粉使用者的个性脾气,做出来的香粉才能合意。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都不带听的。”
下午,老头儿又来了,带了一大堆好吃的。沫儿和文清盯上了聚福园的烧鸡,两个人把一只烧鸡吃得干干净净,把鸡爪子和鸡脑袋丢给了小花猫。
老头儿也无心吃东西,陪着笑脸求婉娘帮忙。婉娘抱着小花猫儿,嘻嘻呵呵地笑,故意不给痛快话儿。
沫儿看不过眼,拉老头儿到一旁悄声道:“爷爷,你不用求她了,她故意逗你呢。我看她今天中午已经把龙涎香的原料拿出来了。”
老头儿大喜,笑道:“真的?”抱起沫儿抛了一个高。兴冲冲道:“婉娘,多谢你啦。”
婉娘磕着瓜子,笑叹道:“有个内奸在,想多讹人些钱财也不成。”
接着又问:“小公主要的龙涎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你总要给我个样子,我才有办法照着做。”
老头儿拿出一条小手绢递给婉娘,脸皱得像一团抹布,道:“这小丫头就将手绢儿丢给我,非要我赔她气味儿一样的才行。我只见是一个白色的小玉瓶子盛着。”
婉娘接过闻了一下,道:“怪不得小公主要怪罪你,这可是是个制香高手做的,味道正,香味也持久,而且……”她突然使劲嗅了嗅,沉思道:“这种香里加了料,不是日常的胭脂水粉。” 转向老头儿问道,“你知不知道小公主从哪里得来的?”
老头儿哭丧着脸道:“我哪里还敢问?只是见她宝贝一样的。碰巧那天宴席上夏夫人胸闷,说龙涎香提神,我也是喝多了,多了句嘴,鳌公就叫了小公主来,连瓶子给了夏夫人。瓶子里原也没剩多少,竟然一下子给夏夫人用光了,这才惹了这一身官司——你说这丫头讲不讲理?明明是夏夫人用的,非要找我来赔,唉,唉!”连声叹气。
婉娘抿嘴笑道:“活该!要我我也找你,谁叫你多嘴的!我试试看,要是做得不像可别怪我。”
老头儿谄媚道:“婉娘制出来的香,整个大唐都绝无仅有。只要是婉娘看过的、闻过的,哪有做不出来的?”
婉娘听了十分受用,笑靥如花,得意道:“这种香虽然复杂了些,配料我正好就有。三天后保证给你一瓶一模一样的龙涎香。”
老头儿朝婉娘连作了三个揖,道:“可算交了差了!这小阎王,可是惹不得。”
婉娘娇嗔道:“先别谢,你说,准备拿什么来谢我?别想拿普通的金银打发我。”
老头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神神秘秘道:“你放心,绝对亏不了你的。”
吃过晚饭,沫儿和文清累了一天,打算早点歇息。却见婉娘起身道:“有人来了。你们俩去大门口迎接一下。”
两人站到门口。如今天气渐冷,天黑得也早,尚为戌时中,街上已经空荡荡的了。沫儿等得无聊,一次次地跳起来,去够路边小树上残存的几片叶子,抱怨道:“这么晚了,哪有人来?”
文清四处探头张望,道:“不会错的,婉娘说有人来肯定有人来。”
正说着,见巷子口拐来一个人影,身形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十分臃肿。那人一边慢吞吞地走着,一边东张西望。
沫儿眼尖,一下就认了出来:“是柳公子!抱着宝儿!”
宝儿似乎睡着了,伏在柳中平的肩上一动不动。柳中平眉头紧蹙,看见文清和沫儿,长吁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打扰了。闻香榭可真难找。”
见宝儿睡着,两人都不敢大声,只管领着柳中平回了榭里。
婉娘已经在中堂等候。中堂六盏宫灯全部点亮,楼梯旁的阴影处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张贵妃塌,上面铺了一张小锦被。见柳中平进来,婉娘二话未说,接过宝儿放在塌上,又拿过一床小被盖在她身上,细细地将被角掖好,仔细端详着她的小脸。宝儿比上次更加消瘦,脸色潮红,嘴唇发青,小棉被下的胸口一起一伏,鼻翼微动,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柳中平看着婉娘做完这一切,默默无语。婉娘回头,两人对视了一眼,柳中平的一双眼睛霎时间水雾迷蒙,压抑和绝望充斥其间。
黄三进来斟了茶,婉娘和柳中平回到正堂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良久,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道:“宝儿她……”
婉娘停住,示意柳中平先说。柳中平苦涩一笑,低声道:“与姑娘一面之缘,这么晚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宝儿她……她今天哭闹了一下午,非要来找姨姨,刚才睡着。”
婉娘轻轻笑道:“柳公子见外了,宝儿这么可爱,我也很喜欢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