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假山旁边,婉娘一低头进入假山的山洞中,走了四五步后,山洞大了一些,里面又干燥又凉爽。一个石台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大盆,大盆里种着一株绛红色的草,枝干袅袅,叶子细长,顶端分叉成丝状,颜色渐变,由绛红变成鲜红,再到浅红,柔和自然之极,有人进来,竟然微微颤动,犹如佳人拭泪,我见犹怜,说不出的风流婉转。虽然无花,竟然比花还要美艳。
沫儿十分好奇,打了灯笼凑近了细细地瞧。
婉娘道:“这叫蔓珠华沙,叶就是花,花也是叶,要到七月时候才最漂亮呢。”说着拿出一个有柄的白玉杯,文清走上前去,如斟酒一般,从白色瓶子里倒出一杯水来。
沫儿心道:“这明明就是水罢了,怎么叫无根之水?”
婉娘仿佛知他有疑问,一边浇水,一边答道:“若用普通的井水河水,还用得着这么费劲?这是三月三那天收集的露水。蔓珠华沙要用无根之水来浇灌。无根之水就是眼泪,可是从哪里找得到怎么多人的眼泪呢。所以便想了个法子,收集些花儿草儿的眼泪——不就是露珠了?”
婉娘轻轻将水顺也叶子倒下去。那些水一挨到蔓珠华沙,立刻分成了一颗颗的水珠儿,晶莹剔透地挂在枝头,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浇完了花,婉娘拿出一把剪刀,用白绢细细地擦拭,并继续道:“这花草的眼泪也不是随便哪天收集了就能用的,每月只有一天,正月的初一,二月的初二,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一直到腊月十二。”
擦好了剪刀,婉娘对准一条长叶的枝端,剪下三条半寸来长的细丝,用另一条白绢接了,仔细包住。那蔓珠华沙竟似有直觉一样,疼得抖动了一些。婉娘凝着花株,柔声道:“好花儿,不要怕,一会儿就复原啦。”
婉娘把剪刀收好,领着文清和沫儿出了山洞。正要回去,却侧头听了一听,笑道:“文清,你的朋友欢迎你啦。”遂调转方向,往花架后面走去。
文清将手中的瓶子放在路边的石凳上,欢呼一声就去冲了过去,沫儿提着灯笼紧紧跟去。
龙吐珠的花架后面,有一株粗壮的植物,根部有成人手臂粗细,只有顶端两片碧绿的叶子围着一大朵猩红的花。花瓣厚重,成马蹄状,和马蹄莲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大了很多。
那花儿见了文清,竟然频频摇头,仿佛认识他一样。
文清见沫儿不解,笑道:“这是我种的,它快要死了,我就挤了一点血给它,所以它就认得我了。”
婉娘笑道:“文清说话总是这么拖泥带水的。这花叫做血莲;可不是雪花的雪,是鲜血的血。它可是有灵性的,认得主人呢。”
当时是从一个胡人手中买来的,已经快死了,文清着急,竟将手臂割破了放出一小杯血来浇灌它,这才活了,以后它竟然只有见了文清才开花,平时花瓣就拢的紧紧的,连婉娘也很少看到它的花儿。
婉娘笑道:“这个傻文清,去胡屠夫家买些牛血就是了,还把手腕割了。”
文清用手抚摸着血莲厚厚的花瓣,只乐呵呵地傻笑。沫儿没想到植物也通人性,羡慕不已。
回到中堂,婉娘将花露重新装在一个精致的梅花玉瓶里,取出刚剪下的三条蔓珠华沙的叶须,放在里面。片刻功夫,叶须融入花露不见了。
婉娘端起花露,满意地道:“唔,这下可以了。”递予沫儿,“闻一下,怎么样?”
沫儿用力一嗅,果然,现在的花露又有不同:香而不腻,淡而幽长,让人沉醉却不迷失。
沫儿脱口而出:“这叫什么?”说完才发现,自己能讲话了,只是声音十分沙哑。
婉娘道:“这个叫做三魂香。”
文清在旁边高兴地说道:“沫儿,你的脸也肿得轻些了。”
沫儿拍拍自己的脸,果然有了知觉,但顾不得这个,他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你在里面放了蛇吻果,曼陀罗汁,这些不是有毒吗?为什么蔓珠华沙会融化?文清的花儿有什么用?”
婉娘笑道:“哎呀,完了,话痨又复活啦。文清,以后你来负责沫儿问题的解答,也学学沫儿的伶牙俐齿。”
文清憨厚笑道:“这个……我解释不好。”
沫儿摇晃着文清的手臂,嘶哑着嗓子说:“快讲快讲!”
文清拗不过,挠了挠头说道:“蛇吻果吃起来会让人中毒麻木,但外用的毒性很小。曼陀罗汁……和蛇吻果一起,就……没毒了……”沫儿接口道:“是不是毒性就中和了?”
文清点头赞说:“还是沫儿聪明。但是比例、时间一定要控制好,否则做出来的就是毒药了。”
沫儿接着问:“那蔓珠华沙呢?”
文清看向婉娘。婉娘笑道:“这蔓珠华沙文清确实不了解。你想想,浇蔓珠华沙的水是什么?是眼泪。所以整个蔓珠华沙都是眼泪组成的,到了花露里,可不就融化了?”
沫儿问道:“那辅料呢,问什么单单选了木槿花和玫瑰花瓣呢?”
婉娘笑道:“你的问题可真多。是要把这两天没说的话全部说了?——玫瑰性热,木槿性凉,两下中和,香味才能幽长。”
沫儿问:“这个叫做三魂香,是不是因为添加了那三种名贵花卉?”
婉娘道:“当然,这三种花卉原是人间极品,特别是蔓珠华沙,佛法称之为‘彼岸花’,世间更是少见,这些名贵花草,吸收天地精气,时间久了,也是有灵魂的。我今日将其三魂合一,制成花露,所以叫做三魂香。”
沫儿正待再问,婉娘摇手笑道:“我可是不再奉陪了。折腾了一天,你还不累哪?文清,这话痨就留给你了。”说罢拿了花露上楼去了。
沫儿好不容易能讲话,哪能不问个尽兴。于是转向文清:“你还没说你的花儿能做什么呢!”
文清道:“我也不知道。”
沫儿又问,“这个三魂香是卢夫人要的吗?”
文清点点头。
沫儿问:“奇怪,难道这么一瓶花露,就可以解决卢家的问题了?”
文清摇摇头:“不知道。”
沫儿问:“为什么我闻了制成的花露,就感觉脸部好了些,是巧合还是花露的功效?”
文清摇摇头,道:“不知道。”
沫儿又问:“那我的脸要多久才能消肿?”
文清又摇摇头。
沫儿顿足道:“和你说话真是无趣的很!你会不会说超过三个字的?”
文清呆了一呆,问道:“你饿不饿?”
一提起饿字,沫儿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文清去厨房拿了十几根麻花来,沫儿就着茶,风卷残云吃了精光。
第二天一大早,便听到楼下有人说话。沫儿以为是婉娘让文清去买早餐,就偷偷出去听,希望今天还有鲜美的羊肉吃,却原来是卢夫人来了。
卢夫人来取三魂香。婉娘道:“卢夫人,请将三魂香悄悄洒在卢大人的衣服上,我保证,不出三天,卢大人就同以前一样了。”
卢夫人连连称谢,起身告辞。
又过了一天,沫儿除了脸部还有些浮肿、嗓子沙哑外,其他基本已经好了。可恶的是,婉娘看他好了,便要求他继续吃麻花,否则就要扣他麻花钱。
这日吃过晚饭,婉娘笑眯眯道:“今晚有贵客来,快把中堂收拾好——文清,沫儿,今晚你们早点睡,不管听到什么响动都不要出来。”
不说还好些,这样一说,沫儿好奇心大盛,定要看个清清楚楚。
沫儿拉过文清道:“晚上我们不要睡,等着看看是哪个贵客要来。”
文清为难道:“这个……不太好吧?婉娘说不让我们……”
沫儿竖起眉毛:“婉娘说不管听到什么响动都不要出来,有说不让我们瞧吗?”
文清想了想,点头称是。
沫儿道:“那过会儿天黑了,我们就躲到你的房间里去。”
天色已晚,沫儿趁婉娘不注意,偷偷溜到文清的房间,将房门留了一条缝。
宵禁的闭门鼓已经敲过,客人还没来,沫儿困了,靠着房门打起了盹。
文清推他:“沫儿,回去睡吧,今晚肯定不会来了。”
沫儿揉揉眼睛,正要答话,却听外面突然刮起了一阵风,一股水气夹杂着些微的土腥气顺着门缝扑面而来。接着便听到婉娘的笑声。
沫儿爬起来,从门缝往外看去。一人身着红色披风,五短身材,背对着沫儿站在大堂中间。
婉娘咯咯笑道:“我就知道是你。”
那人哼了一声,道:“看到三魂香我就明白了,除了你婉娘,还有谁制得出如此质地的花露?”
婉娘捧来一杯茶,轻笑道:“姐姐过奖了。姐姐不在长安待着,跑到洛阳来做什么?”
难道这人竟然是个女子?沫儿看他又矮又胖,声音沙哑粗糙,着实有些不信。
“唉,”那人长叹一声,“你也知道我没有恶意的。”
婉娘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否则我便不会送你三魂香了。”
那人哽咽道:“我是真的爱他,从未想过要害他。怎么就容不下我呢?”
婉娘道:“感激可不是爱。其实你也明白,他那么对你,也是因为你的幻情香起了作用,他真正爱的还是他的夫人。”
接着叹道:“姐姐真是太傻了。你不知道这种幻情香,用的时间越久,用的人就会越变越丑吗?”
那人低头道:“我知道。可是我宁愿变丑,也要和他在一起。”
婉娘道:“如今他夫人已起疑心,这次是找了我,如果找了别人,只怕姐姐……”
那人凄然道:“如果那样,也是我的命。”
婉娘道:“我不赞同你这样做。一厢情愿,有什么意思?”
说罢沉吟了一下,道:“你打算怎么办?”
那人道:“他如今不受我的幻情香影响了,冷冷对我,我还能怎么着?”
婉娘劝道:“既如此,不如回长安得了,也给他留个念想。”
那人悲声大动,耸肩抽泣。
平静了会儿,那人问道:“他在你这儿怎么样?”
婉娘笑道:“好的很,你要不要见见他?”
那人摇头道:“只怕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别吓到了孩子。今年有十多岁了吧?”
婉娘点点头:“是的。”
那人道:“我替他爹娘谢谢你了。”说罢,从腰间拿出一块玉佩递给婉娘:“辛苦了。”
婉娘毫不客气接了过来,笑道:“应该的。姐姐什么时候走?”
那人叹道:“明天就走。”
婉娘道:“姐姐保重。”
那人一阵风似地去了,水气和土腥味也随之消散。
婉娘回过身,大声叫道:“出来吧,小鬼头!”
沫儿和文清推推搡搡地走了出来。
“她就是卢护?”沫儿问。
文清却道:“她是谁?”
婉娘用指头点了点沫儿的额头:“什么都瞒不过你。”对文清道:“她就是卢护。”
“卢大人对她有恩,她报恩来啦。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正说着,只听门外一阵风来,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说道:“这个给你,谢谢你的三魂香!”啪的一声,一件破棉絮状的东西丢在门厅里。
文清跑去捡了起来,沫儿一看,原来是一件半透明状的破衣服,上面布满了棕红色凸状斑纹,闻起来还有些腥臭味,正要问婉娘这是什么东西,突然电光一闪,记起方怡师太曾带他在田间找过这种东西,卖给走街串巷的郎中——但那些比这个可小多了,不觉叫了起来:“这是蟾衣!”
婉娘劈手夺了过来,笑道:“大人家的事儿,小孩子就不要再打听了。早点睡吧,后天端午节,明天我带你们去打粽叶去。”
沫儿有心问问她那个小孩是不是文清,但料她也不会讲,便没有出声。
第二天一大早,婉娘吩咐黄三将糯米泡上,自己果真带着文清和沫儿去了城外的苇园,挑了一大捆又大又宽的苇叶。沫儿在苇园里抓到一只翠绿色的“蹬倒山” ,手指都被它蹬破了;文清也抓到了一只又瘦又长“扁担女” 。回来的路上,又在南市买了几束五彩丝线,在街边小贩买了两把艾叶。
下午哪里也没去,婉娘找了几块锦来,给文清和沫儿每人做了个虎头香囊,黑色的眼睛,红色的嘴巴,尖尖的耳朵,长长的胡须,下巴还缀着三串用丝线编的索,里面装上自家的干花瓣,然后将辫在一起的五彩线两端分别缝在老虎的脖子上。
沫儿掐了蹬倒山的半截翅膀,将一条丝线系在它的脖子上,后面绑个核桃壳,拿一根小棍儿赶着它拉车,就象以前方怡师太在的时候那样。文清的扁担女力气太小,拉不动,甚感无趣,只好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婉娘一针一针地绣,只盼望快点到明天。
做好了香囊,黄三端来泡好的糯米,还有备好的红枣、板栗、赤豆、核桃,四个人一起包粽子。
文清笨手笨脚,把米抖得到处都是,一个粽子裹了四张苇叶才勉强包住,早就不是三个角的,倒像是圆圆的一个糯米饼。沫儿很快就包得像模像样,连黄三都竖起了大拇指,称赞沫儿手巧。
端午节早上醒来,沫儿就闻到了粽叶的清香。婉娘和文清不知几时出的门,竟然已经采集了露珠儿回来了。
婉娘将各房间门口挂上艾叶,将两个老虎香囊分别挂在沫儿和文清的脖子上,又将三个人手上都绑上了配好颜色的五彩线,拉了他们两个高高兴兴地吃粽子。
沫儿突然觉得,自己爱上了闻香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