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大狗是被人模仿的狗叫声给蒙骗出去的,有时候人在远处装狗叫,那是一种让大狗感到陌生的狗叫声。声音时高时低,有时阴沉、绵长,有时热情,充满了一种挑逗性,让大狗误以为是同伴在召唤它,待大狗一走近,声音就没了。一走远,声音又有了。那些天,一到晚上,大狗跑进跑出地忙个不停,头都整晕了。
究竟是谁呢?
二弟逃跑的那天早上,捞沙女人照常去河滩捞沙,可她看起来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她铲了一会儿沙子,然后把铲子横放在两堆沙子的中间,坐在木柄上休息。她从衣兜里掏出个半旧的小收音机,木然地打开开关,黑盒子里面的声音沙沙的,听不清在唱啥。
她望着对面的河岸,河滩对面的枣树林里,一个穿着破旧衣裙的女人在晾衣服。她在绳子上抖开一件鲜艳的红背心,风把衣服扬起,那颜色红得浓重,像一面奇异的旗。
她的右脸颊开始隐隐作痛,好像是二弟那天在巴扎给她那一记耳光的回声。那天,二弟把她围在了一个角落,逼着她快滚,让她别再缠着自己要结婚什么的了。她捂着脸,抵抗着向自己飞来的拳头,一动不动。你与盗玉那件事情有关系吗?
她不做声。
一个男人挪动了一下身体,朝她靠近。
好像,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早已不再关心这些身体表皮的东西,只想这样一直闭着眼睛坐下去,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心里面什么也没有。
现在,她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个玉蝉,用手掂了掂,期待中的魔法似乎并没有出现。那个想法似乎不过是她的一个幻觉,犹如一根细细的头发,飘到她所不知道的尘埃里去了。
她突然明白了,一个月前那真假莫辨的遭遇,的确与这个血腥的事件有关。
有好一阵子,她就那样在地上坐着,像生了根,额头上有夏日午后的静,身上都是土,双手插进头发里,手指卷曲,还有血,肩膀抖动得很厉害。
捞沙女人坐在那里,像是坐在一只替自己设计的笼子里,偶尔也会从这迷宫一样网格密布的花纹里探出脑袋,就像是一个长期在水底下游泳的人,偶尔露出了水面。她问的话也像是梦话,又带着以梦托梦的玄机,让人觉得,她其实一点都不傻,她什么都知道。
她说:“ 那个玉虫子啊。”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多好啊。她想起有一天晚上,她和二弟刚亲热完,二弟突然对她说出的话:
“我有好东西卖,卖什么不告诉你。”
二弟卖了个关子,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狂热的火焰燃烧着,目光游移,躲闪着她的注视,但最后还是泄露了秘密。他的目光无法克制地落在正在墙角里熟睡的大狗的腿上:“告诉你也不怕,我卖玉。这大狗身上有玉。”
他用手在空中快速比画着,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大狗身上的玉我养了七年了,也该熟了。”
“熟了”这个词让捞沙女人吓了一跳,伸出一只手指着大狗,脸色发白。在她看来,大狗它作为魔术的道具让人生疑。千真万确,它身上的皮毛的确时时在散发出人的气味。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二弟的话吓到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她终于想起了这个细节。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转身离开了。
捞沙女人在二弟出走后的某个中午,突然来到了我家。
每一次她都像是从天而降,扒开屋顶上的柳树枝和瓦片直接从屋顶上掉下来。而每次她来,嘴里都闲不住,不是手里握着一根苞米,就是在啃一根黄瓜。
这天下午,她又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好像发霉的干馕。从窗外看见我,就径直走进来,与我寒暄,说是要走了,要离开和田这个地方,去南疆一个远房亲戚那里谋生去。
二弟不在家,因而不存在特定的告别。她坐在二弟的床沿上,一点一点地啃着一小块馕,脸面有些脏污,而神情看起来又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她的外貌上有着某种古怪和胆怯的东西;她笑得少了,不断地把眼睛翻上去,她的手腕上有一道乌青的痕迹,像是一条不十分清晰的手链,倒是很适合她。
她把一根肿得像肉团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出了件事。”她狠狠咽了一口水。此时,她才定下心来,讲述事情始末,“你看,我的手快烂完了。”
我一看,白色的肉裸在外边,还淌着脓水。
我厌恶地别过头去。
“他老打我,我要惩罚他。”她低着头,小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咋惩罚?他的力气比你大。”我郑重其事地提醒她,“何况,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老是和我睡觉,又不和我结婚,他要遭到报应的,我已经惩罚过他了。”她笑的时候,两眼眯缝。
“那只玉蝉,我知道它在哪里。”
她说着说着,一不小心带出一个趣闻来。我听到这句话以后感到有了意思,来了点小兴奋,但是,在她面前我得忍住。
她在屋子里转了一个直径为两米的圈,接着说:
“我知道的。”
我觉得她撒了谎,可是看到她的眼神很无邪,又觉得她说的像是真的了。可她说完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她就站起身,说是要走了。
——那件事和你有关系吗?我突然问她。
她不说话。一定感觉得到我的话像石头一样冷。
忽然间,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谣言早在人们中间传开了,传到了我这里去。她不信我,从来就不信。
我克制了自己,没有说话。
捞沙女人还是那样,为了讨好我,总是带礼物给我:有时是一颗留着屎痕的鸽子蛋,有时是几张画报纸,还有一次是一小团颜色发黄的棉花,说是冬天来了,让我垫在裤裆底下。她看起来很富有,好像从不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末了,她从脏污的塑料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是一件二弟留下来的破褂子。白色的,还卷着磨损的毛边,里面包着一个黑匣子,那是我曾经最想要的收音机。
我笑笑,随手把东西放在床上的毡子上了。
我看着她早衰的脸,想从那里寻找她年轻时的模样,然而,这就如同想在骷髅上找肉一样。
我闭上了眼睛,似乎坐着睡着了。走的时候,她用尖锐的眼神望着院子的某一个角落,一边移动着身体,像是在打量一座没有轮廓的雕塑。
我跟了出去。
在院子门口,一只看起来才一岁大的小狗在啃吃我家栅栏上的牵牛花,花藤缠住了它的嘴。看我瞪圆了眼睛,它更加旁若无人了。
我抬起了一只脚,被捞沙女人拦住了。
她努起嘴,从唇角挤出了一连串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时高时低,有些苍老,有些稚气,有点浑厚,也有点尖细,既像男声,也像女声,就这样奇怪地震着了我的心脏。
她的声略带沙哑,听起来好像不太真实。似乎带着一道永难愈合的裂痕,孤零零地像是站在时间的另一侧。似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触碰到她。她本能地与这个世界构成了界限。
从她模仿狗的吠叫声中,我好像感到了她的身体里藏着一种看不见的隐秘事物,没有固定的形状、形式,它就是吠叫本身,或者是说,它是相对于另一种吠叫的暧昧存在——冷,不透明,好像一股灯光猛然打到了头上。
那小狗呆住了,嘴里叼着半朵紫色的喇叭花,远远跟在了她的身后。
风把她的衣服吹得鼓鼓的。她消失了。她正走在夏日和田的土路上,就好像她走在沙石路上一样。她没有回过头来看我。空气中传来了沙枣花开花时浓烈刺鼻的香气。
待走远了,我恍然觉得,这种声音自己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的,很熟悉。
只有她模仿出来的狗叫声能蒙骗住大狗,她模仿的狗叫声有一个特点,就是在大狗失踪的那天晚上,它的旋律时高时低地在我家的大门外游走着,引出了大狗,跟着她来到了河滩上的背风处。
整个下午,我的举止一直近乎凝滞,神情目光饱含在一种被忽略的难言中。我时时在想起这个人:捞沙女人。
熟悉的烤肉气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我坐着,那句话就像是撑到了嗓子口,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车子撞倒了又站起来的人,走了段路,才发现是受了内伤。这消息并不意外,我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可为什么还是这样的惊动?一时间,细小的雪崩在我的心里塌陷。
我立即感到一个隐瞒大狗下落的阴谋是真的。我觉得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唯独隐瞒了我。
真的是她吗?不可能,这——太可怕了。院子里一片死寂,死寂中包裹着所有的秘密,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我曾被其中最大的秘密所吸引。
这件事是谁干的呢?如果是她干的,那大狗腿上的玉蝉是不是在她手中呢?
疑问中带有深邃的平静,只是现在,我想睡了,不想再深究下去了。
我一把扯开毯子,捞沙女人送来的那件衣服落在了地上。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我好奇地探下身来。
一枚传说中的古玉蝉从捞沙女人留下的衣服口袋里露了出来。
是二弟的衣服。
4
捞沙女人是在二弟逃跑后的第二天离开的。
有人说是早上,有人说是傍晚。
出门的时候,她特意对着镜子查看了一遍自己的脸。才过了两天,脸上的淤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像是它刚刚从镜子里被抹去了一样。几天前的那次变故,已经在自己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的痕迹了。
在时聚时散的浮尘里,颠簸了整一天两夜的长途大巴在南疆的某个车站缓缓停了下来。
暮色渐浓。
她从座位上拿了行李,走了出来。
等她从脏污的厕所出来的时候,即便是光线昏暗,守在门口收费的大妈还是一眼就看得出,这个年轻的女人不但换掉了身上颜色不明的裙子,还换掉了鞋——甚至连带着把她的灵魂,也偷偷替换了一下。若干年前的那个她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单纯、羞涩,当然,还有穆斯林女人的禁忌。
她又重新变成了一个贞洁的好女人。
又过了一年,好像是秋天,库尔江和女朋友米丽班去莎车县批发羊毛挂毯,顺路带上了我去玩儿。长途汽车在路上走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到县上。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汽车,一路上颠得骨头都酥了,感觉一点都不好。
一下车,汽车站的马路上有卖石榴的推车人,在车子上堆得很高的石榴,一个个看起来歪头歪脑,皮开肉绽的。米丽班停下来,说这个肯定好吃,甜。
像瞎子最爱说的那句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人意外的是,卖石榴的人竟是二弟以前的相好——那个捞沙女人。
在这之前,她已失踪了一年多,没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这也许可以构成一种叙述上的失踪。不过,当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自食其力了。她的身后还有两个装石榴的筐子,已经卖空了。
她很快认出了我,笑了,用得意的神情舔了一下我的表情,右边额头上的那道疤痕,一下子挤成了一朵皱花,但很快就消失了。他乡遇故知的夸张场面到底没有发生。
我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很快,她像一副生意人的样子,很尽职地为我们挑了两个特大的裂皮石榴,不过在收钱的时候少算了我们好几毛钱。
找钱的时候,她顺带问了从前一些熟人的事,她没问二弟的任何事情。我觉得她没问到的才是她真正想问的。
或许不是这样的。或许是我高估了她对二弟的情意,她早不在意他,于我不过是寒暄。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脸,想追寻当年她与二弟这场情分的线索。可是线索很虚弱,她在这时又一下子变成了别人,一个和我们不相干的人。
想到那天在巴扎门口,她被二弟围攻,在推推搡搡间,她看见了正在看热闹的我,人群中响起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的声音:“救我,救我。”
我感到这个声音很耳熟,是在叫我吗?我试探性地“唉”了一声,头顶上就像有重物击了一下,眼前一黑,身子就软了下来。
我咽下了诸多话语,而库尔江则咽下了诸多口水。
甜石榴吃出了涩味来。
我没心思再吃下去了,全让给库尔江和他的女朋友米丽班吃了。
5
想到那个捞沙女人,我会想起二弟,怪不得大狗腿上的古玉蝉没人知道。
回到故事里去。
在去年这个下着初雪的早晨,最引人入胜的情节正是那只古玉蝉。它不太像玉石,倒像是个铜铸的小物件,在置放了若干岁月之后,黯淡、氧化,发生着否定之否定的质感变异,简直就是快要风化的遗迹。
一月的某个早晨,那个从广东来的玉石商人来到了捞沙女人约好的一个地方。
“说正经的吧,我找你卖样东西。”
“嗬,没看出来,你一个收破烂的。你卖什么?”
“一块汉族人的石头,一条玉虫子,你要不要吧?”
她从嘴角挤出这几个字,身子朝他逼近一步。
他再见到这块石头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下午七点四十分。
“对不起,迟了。”
他转过身,见她推门进来,带来一股寒气。外头有微雨,头发有些湿,脸色苍白。
捞沙女人当着他的面,把玉蝉取了出来。
剥开几层皱巴巴的桑皮纸,他的手微抖,掂起它,摩搓着石头腹部的一抹胭脂红,透着些喜色。像是汉之前的玉。那个人的脊背有些发冷,一种无力感让他几乎蹲了下去。
“看清楚了吗?”
她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他在昏暗的灯光中摸索着站起身,低着声音说:“这是真的吗?”
“你不是都看清楚了吗?你再这样看下去要走火入魔了。” 捞沙女人粗重的声音带着厌烦的情绪。
那个人在低声说:“真是不错,不错。”
冷漠的口气让他自己也似乎感到吃惊。
捞沙女人笑了,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没啊,这个玉虫子我觉得一点也不美。”
“就是的,没啥好稀奇的,像鸡骨头一样的枯扁,翅上的这一抹暗红,没啥水分,很灰旧。不过看久了,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感觉这个小玩意儿里面还藏着一个活物。”
“最好的玉就一定要戴、要摸,玉除了避邪之外,还可以给人带来运气。只要沾上人的体温、气息,会变得更加润泽,玉色更好。”
他俩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些废话,一种微妙的力在流动。
难道,这块玉石内部真还藏着一只会说话的玉蝉?这一切似乎变得难以置信。
他看着这块石头,明白这是一个奇异的宝物了。晚上心潮起伏,不喝点酒是睡不着的。
到了最后,从大狗身上取出的这枚古玉蝉,怎么没卖给这个人,恐怕也只有捞沙女人知道这个原因了。
直到有一天,有人亲眼看见,这位陌生的商人从捞沙女人的住处影子一样地飘了出去,然后是追出门的捞沙女人。她张着嘴,单薄的身影让人感到她像是一缕魂,每走一步,脚下就绽开一朵血糊糊的花。
接着,一个孩子似乎真的闻到了她身体里的血腥气,他左寻右找,终于在捞沙女人的嘴上发现了一抹红色的印迹。
“不是血。肯定不是。”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声音突然说道,冷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6
有一天,我问婆婆:“二弟呢?”
婆婆说:“在北疆一个草原县城里待着呢。那儿春天不刮风。”
婆婆微微一笑,她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不得不挑破了。
我说:“二弟手中没有那块石头,他跑什么跑?”
婆婆说:“我知道他没有。”
我故意看定了她的眼睛:“那会是谁呢?那条玉虫子到底是在谁的手上?”
“看来你还是没跟上。”
没跟上是“没弄懂”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