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同样的道理,如果说在灵魂里,灵魂的恶不能由肉体的恶造成,我们就永远不能相信,一个外来的恶(离开灵魂本身的恶)能毁灭灵魂,即一事物被其他事物的恶所灭亡。
格劳孔:这是很合理的。
苏格拉底:因此,我们必须驳斥下述论点,指出它的错误。或者,即使不去驳斥它,我们也必须永远坚持:热病或任何其他疾病,刀杀或碎尸万段能使灵魂灭亡——这类说法看来也不像有更多的理由,除非有人能证明,灵魂能因肉体遭受的这些而变得更恶或更不正义。无论灵魂还是别的什么可以因有别的事物的恶和它同在(没有它自己的恶)而被灭亡,这种说法我们不能认同。
格劳孔:无论如何,没有人能证明,一个临死的人的灵魂会因死亡而变得更不正义。
苏格拉底:但是,如果有人固执地不承认灵魂不朽,大胆地否认这一点,并说:一个临死的人是变得更恶更不正义的。这时我们将仍然主张:如果他的话是正确的,那么不正义对于不正义者,就像疾病对身体一样,是致命的。如果不正义天然能杀死不正义的人,那么染上不正义的人就会死于不正义,最不正义者就会死得最快,不正义较少的人就会死得较慢了。但是事实上,不正义者是因干坏事死于别人所施加的惩罚,而不是死于不正义。格劳孔:的确是的。不正义如果对于不正义者是致命的,它就(如果这样就)会是一个能除恶的东西,而不会显得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了。我倒宁可认为,与此相反的是真理,不正义是一个(只要可能就)会杀死别人的东西,是一个的确能使不正义者活着的东西。——不仅使他活着,而且,我认为,还能把充沛的精力给他,随着它和致命分离。
苏格拉底:你说得很对。如果特有的病和特有的恶不能杀死和摧毁灵魂,那么,本来就是用以毁灭别的东西的恶除了毁灭它专毁灭的那个东西外,就更不能毁灭灵魂或任何其他事物了。
格劳孔:看来是更不能了。
苏格拉底:既然灵魂不能被任何恶毁灭,无论特有的还是外来的,可见,它必定是永恒存在的。既然永恒存在,就必定是不朽的。格劳孔:必定是不朽的。
苏格拉底:这一点到此就让我们这样定下来吧。而且,如果这一点定下来了,那么你就会看到,灵魂永远就是这些。因为如果没有一个灵魂能灭亡,灵魂就不会减少。同样,也不会有增加。因为,如果不朽的事物能增加,你知道,必定就要有事物从可朽者变为不可朽者了,结果一切事物都能因此不朽了。
格劳孔:你说得对。
苏格拉底:我们一定不能有这个想法,因为它是不被理性许可的。我们也一定不能相信,灵魂本质上实实在在是这样一种事物:它内部有许多的不同、不像和矛盾。
格劳孔: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一个事物如果像我们如今看到灵魂的情况那样,由多种部分合成而又不是最好地组织在一起,它要不朽是不容易的。格劳孔:看来的确是不容易的。
苏格拉底:因此,刚才的论证以及其他论证(其他论证见于《斐多》篇和《费德罗》等处)大概已使我们不得不承认灵魂不死了。但是,为了认识灵魂的真相,我们必须在理性的帮助下,充分地细看它在纯净状况下是什么样,而一定不能像现在这样,在有肉体或其他的恶和它混在一起的情况下观察它。然后你将发现它要美得多,也能更清楚地辨别正义和不正义以及我们刚才讨论过的一切。不过,虽然刚才我们已经讲了灵魂目前被看到的“真实”状况,但是我们所看见的还是像海神格劳卡斯像一样,它的本相并非可以一望而知那么容易就能看清楚的,就像海神的本相已很难看清一样:他原来肢体的各部分已被海水用各种方法弄得支离碎散了,身上又盖上了一层海草、贝壳和石块之类的东西,以致本相尽失,看上去倒更像一个怪物。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灵魂被无数的恶糟蹋成的样子。格劳孔啊,我们必须把目光转向别处。
格劳孔:转向哪里?
苏格拉底:它的爱智部分。请设想一下,它凭着和神圣、永恒、不朽事物之间的近亲关系,能使自己与它们之间的交往、对它们的理解持续多长时间。再请设想一下,如果它能完全听从这力量的推动,并离开目前沉没的海洋,如果它能除去身上的贝壳和石块——它身上之所以裹满了大量野蛮的尘俗之物,是因为它是靠这些被人们认为能带来快乐的尘世俗物过日子的。——它能变成个什么样子。这时人们大概就能看清楚灵魂的真相了,无论它的形式是单一的还是复杂的,还是别的什么样的。不过,关于灵魂在人世生活中的感受和形式,我看我们至此已经描述得足够清楚了。
格劳孔:的确是的。
苏格拉底:因此,我们已经满足了论证的其他要求。我们没有祈求正义的美名和报酬,像你们说荷马和赫西俄德所做的那样(363B—C),但是我们已经证明了,正义本身就是对灵魂自身有益的。为人应当正义,无论他是否拥有古各斯的戒指(359D以下;367E),以及哈得斯的隐身帽。(《伊利亚特》V845)
格劳孔:你的话十分正确。
苏格拉底:现在,格劳孔,如果我们把所有各种各样的报酬给予正义和其他美德,让人们无论是在生前还是在死后因存正义和美德能从人和神的手里得到它们,对此还能再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格劳孔:一定不会再有了。
苏格拉底:那么,你肯将在讨论中借去的东西还给我吗?
格劳孔:我借了什么?
苏格拉底:我曾经容许你们说,正义者可能出现不正义,而不正义者也可能出现正义。因为那时你们认为:虽然这些事事实上瞒不过人和神的眼睛,但是,为了判明真正的正义和真正的不正义,还是应当作出让步。你不记得了?
格劳孔:赖账是不公道的。
苏格拉底:既然已经判明正义与不正义,我要求你把正义从人和神处得来的荣誉归还给正义,要求我们一致同意它被这样认为,以便相信它会搜集因被认为正义而赢得的奖品交给有正义的人,既然它能把来自善的利益赠给那些真正探求并得到了它的人而不欺骗他们已经被我们的讨论证明了。格劳孔:这个要求是公正的。
苏格拉底:那么,这是你要归还的第一件:神事实上是知道正义者或不正义者的性质的。
格劳孔:我们归还这个。
苏格拉底:既然是瞒不了神的,那么,一种人将为神所爱,(参见《菲勒布》篇39E)另一种人将为神所憎。——对此我们一开始(参见352B)就曾取得过一致意见。
格劳孔:是这样。
苏格拉底:并且,我们要一致相信:神所爱的人将最大可能地获得来自神的一切最好的事物,除非他因有前世的罪孽必须受到某种惩罚。是吧?格劳孔:当然。苏格拉底:因此我们必须深信,一个正义的人即使陷入贫困或疾病,或任何别的什么不幸,最后都将证明,所有这些不幸对他(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是好事。因为神一定永远不会忽视这样的人的:愿意并且热切地追求正义,在人力所及的范围内实践神一般的美德。
格劳孔:这种人既然像神一样,就应该不会被神所忽视。
苏格拉底:关于不正义的人我们是不是应当有相反的想法呢?
格劳孔:当然可以。
苏格拉底:因此,这些就是神赐给正义者的胜利奖品。
格劳孔: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苏格拉底:但是一个正义者能从人间得到什么呢?如果要说真实,情况不是如下述这样吗?狡猾而不正义的人很像那种在前一半跑道上跑得很快,但是在后一半就跑不动了的赛跑运动员。是吗?他们起跑很快,但到最后精疲力竭,跑不到终点,遭到嘲笑嘘骂,得不到奖品。真正的运动员能跑到终点,夺得花冠,拿到奖品。正义者的结局也总是这样:无论是他的每个行动还是他和别人的交往,乃至他的一生,到最后他总是能从人们那里得到光荣,取得奖品的。
格劳孔:的确是的。
苏格拉底:因此,你允许我将那些过去你们归于不正义者的益处现在归还给正义者吗?因为我要说,正义者随着年龄的增长,只要愿意,就可以统治自己的国家,想跟谁结婚就可以跟谁结婚,想跟谁攀儿女亲家就可以跟谁攀儿女亲家,还有你们过去归于不正义者的,现在我归于正义者的一切好处。我还要说到不正义者。他们即便年轻时没有被人看破,但大多数到了人生的最后都会被捉住受到嘲弄,他们的老年将过得很悲惨,受到本国同胞和外国人的唾骂。他们将遭到鞭笞、拷问、烙印,受到一切你正确地称之为野蛮的那些处罚(参见361E)。他们所遭受的一切请你假定我已全告诉过你了。但是,请你考虑一下,要不要耐心听我说完它。
格劳孔:当然,你的话是公正的。
苏格拉底:这些薪俸、奖品和馈赠(除正义本身赐予的福利而外)就是正义者活着的时候从人和神处得到的。
格劳孔:这些报酬是美好的可靠的。
苏格拉底:然而这些东西与正义者和不正义者死后等着他们的东西比较起来,在数上和量上就都又算不上什么了。有一个关于这两种人的故事你们必须听听,以便每一种人都可以得到我们的论证认为应属于他的全部报应。格劳孔:请讲吧。比这更使我高兴听的事情是很少的。
苏格拉底: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虽然不像奥德修斯对阿尔刻诺斯讲的那么长,然而也是一个关于勇士的故事(见史诗《奥德赛》Ⅸ—Ⅻ。奥德修斯用长篇故事向法埃刻亚国王阿尔刻诺斯讲了自己遇险的经历。这故事后来成了长故事的代名词)。这个勇士是阿尔米纽斯之子,名叫厄洛斯,出身潘菲里亚种族。他在一次战斗中被杀死。在他死后第十天人们找到他的尸体并运回家去。第十二天举行葬礼时,当人们把他放上火葬堆时他竟复活了。复活后,他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所看到的情景告诉了他们。他说,当他的灵魂从躯体上离开后,便与大伙的鬼魂结伴前行。他们来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在这里,地上有两个并排的洞口。在天上也有两个洞口,是和地上的两个洞口正对着的。在天地之间坐着很多法官。他们每判决一个人,正义的便在其胸前贴上判决证书,然后吩咐他从右边升天;不正义的便让他背上带着表明其生前所作所为的标记,命令他从左边下地。厄洛斯说,当自己靠近时,法官却交给他一个传递消息给人类的任务,让他告诉人类那个世界的事情,要他仔细听、仔细看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他看到,得到判决后鬼魂纷纷离开,有的走天上的洞口,有的走地上的洞口。
同时也有鬼魂从另外两个洞口出来,从另一个地上的洞口上来的,风尘仆仆,形容污秽;从另一个天上的洞口下来的,干净纯洁。不断到来的鬼魂看上去都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现在愉快地来到一片草场,搭下帐篷准备过节似的。他们和相熟的人彼此拥抱,交谈。来自地下的询问天上的情况,来自天上的询问地下的情况。他们相互述说自己的经历,地下来的人一面哭泣一面追述着自己在地下行程中(一趟持续了一千年)看到的事情和遭遇的痛苦,而天上来的人则描述他们在天上看到的不可思议的美和幸福快乐。格劳孔啊,我们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将所有这些通通说出来,简而言之,厄洛斯告诉人们说,一个人生前对别人做过的每一件坏事,死后都要受十倍报应,也就是说每百年受罚一次。人以一百年算作一世,所以受到的惩罚十倍于罪恶。例如,如果许多人的死亡是一个人造成的,或他曾在战争中投敌,致使别人成了战俘奴隶,或参与过任何别的什么罪恶勾当,作为报应每一件罪恶他都会受到十倍的惩罚。同样,为了公正、虔诚,如果一个人做过好事,他也会得到十倍的报酬。我无须再复述厄洛斯讲的关于一出生就死了的或只活了很短时间就死了的婴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