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理想主义,在某个程度上可能受到孔子的启迪。孔子在石门遇见隐者就说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到了战国时代,孟子把这种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战国时代是一个相当混乱而变动剧烈的时代,也是中国历史扉页快速翻动的时代,社会阶层的流动速度之快,往往令人目不暇接。春秋时代的社会,血缘因素常常是一个人社会地位的决定性指标,但是在战国时代,个人的能力才是决定其能否独占鳌头的主要因素,血缘退居次要地位,“布衣可致卿相”,因此造就了许多平民的崛起。举例言之:张仪和苏秦即是当时最著名的两个游士。有一次张仪去游说诸侯,差点赔上性命,当张仪好不容易从九死一生中苏醒过来,随即问道:“我的舌头还在不在?”发现自己的舌头完好如初,才如释重负地说:“只要我的舌头还在,一切就没有问题!”对于专靠一张嘴巴吃饭的谋士而言,只要三寸不烂之舌尚在,便可东山再起。春秋战国时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也正是这样的时代,使中国的知识阶层逐渐进入成熟期。孟子可以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他使历代帝王坐立难安,寝食忐忑。孟子就是这样的具有典范意义。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孔子生于公元前第六世纪,孔子这个人比较有修养,我们读《论语》时印象最深刻的往往是《盍各言尔志》那一章:有一天,孔子对徒弟们说,你们何不说说自己有什么志趣,不要因为我比你们年长,就觉得拘谨。说起自己的志趣,孔子这些学生就不禁雀跃了起来,一个学生就说:如果让我做外交部长,短期内就可以做到协和万国,敦睦邦谊。孔子怎么回应呢?《论语》记载说:“夫子哂之!”就是说孔子只是笑笑而不具体回应。接下来,孔子又听到他的学生们有的想做行政院长,有的要做外交部长,各有各的雄心壮志。孔子在听过这些学生陈述自己的志愿之后都只是微笑不语,并未做任何具体回应。最后,轮到一个叫曾点的学生,他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孝子曾参的父亲,当他的同学们踊跃畅谈未来志向时他只在一旁悠闲地弹着琴。当大家都概略叙述完自己的志趣之后,孔子转头对曾点说:“点!不妨也聊聊你的志趣吧!”曾点于是诚恳地回答说:“我只希望能在淡淡的暮春三月时,穿着新做好的春服,跟着五、六个成年人及六、七个小孩,大家一起悠闲地在小溪中洗浴玩耍,洗完澡后又能闲适地在舞雩的祭台上快乐地乘凉,然后大家愉悦地哼着歌,一起开开心心地回家”。孔子听完后点点头称许地说:“吾与点也!”也就是:“嗯!我与曾点的志趣相投!”(《论语·先进》)孔子这个人的风范正是这样让人深有如沐春风之感。孔子待人处世之道一向以敦厚、温和圆融著称,他正是典型的春秋时代人物。
所以,从两人的人格来看,孔子偏向敦厚,而孟子则偏向愤世嫉俗。孔子作为儒家的创始人自然要以身作则,要别人大气,自己就得是个敦厚的儒者长者。这与孔子的人生经历有关,孔子早年家贫,作过吹鼓手,也做过放牛娃,他是自学成才,因而他自然就养成了谦逊的性格,他向长者请教时也总是恭恭敬敬。成材后,他也将这种恭敬的习惯一以贯之,他为了希望让年轻人少走弯路,对年轻人的教诲总是不厌其烦。他是老师,也是长者,所以,脾气暴躁的子路都会受他的影响,并拜他为师。宽恕始终是他的人生信条,如在陈国,被别人形容为“丧家之犬”,他都不生气。但在原则上则义正词严,毫不妥协。当他发现鲁国国君的臣子享受了不该他享受的音乐时,他也会说“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孔子的敦厚中是蕴藏着凛凛正气的。
而孟子则不同,孟子更偏向愤世嫉俗。孟子生活在战国时期,在那个时期内诸侯们交相攻伐,仁义早被抛诸脑后,“兴灭继绝”的传统也烟消云散,然而,神仙打仗,凡人遭殃,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孟子把个人与社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以解民倒悬为己任,自然是看不惯诸侯们的那一套的,百姓的血流在他的眼中,哀号回荡在他的心中,这更激起他的愤世嫉俗。孔子也愤世嫉俗,只不过他最大的愤怒也就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孟子则不同,他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孔子的愤怒是出世,孟子的愤怒是入世,是一股豪迈之情,自信之气,他越愤怒越要入世,正如孟子所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所以在孟子的性格中就表现出有很强的战斗性。面对黑暗政治,孔子采取了退让的方法。孟子则与孔子恰恰相反,他鼓励人民起来造黑暗政治的反,杀掉厉王、纣王这样的暴君不算“弑君”。是的,这些东西是什么“君”:他恣意猎食人民的血汗,他已经成了披着君王外衣的吃人的野兽,人民不打到他,他就要吃掉人民。杀掉那暴君安慰那百姓,好像及时雨从天而降,百姓们非常高兴!(《孟子·縢文公》)据说,历史上有的皇帝畏惧孟子的这些话,在新出版《孟子》一书时命令编者将孟子带有战斗性的话语删去。孟子善养浩然正气,这也是孔子不及孟子的地方。孟子认为:“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孟子·公孙丑》)意思是说,内心的志向是义气的主导;义气是充满浑身的力量。这种气,最伟大,最刚强,用正直去培养它才没有妨害,就能充满天地之间。这种气,要跟义与道相配合。如果不是这样,就会缺乏力量。这是积累了正义才产生大力量,不是凭偶然的正义之举所获取的。孟子养的气,就是正气,就是充满胸间的正义精神和力量。孔子的“气”没有孟子充盈,所以孔子没有孟子的战斗精神强。孟子用这种浩然正气去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去唤醒民众向罪恶的统治作斗争。孟子的这种浩然正气贯穿他全部行为和言行。“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些话多么具有力量!后来,一些知识分子将“浩然正气”书成巨匾,悬于明堂,激励和鼓励自己。毫无疑问,孟子这种精神滋养、润育了一批又一批的中华民族的精英。所以,从对后世文人的人格形成的影响来看,孟子的影响超过了孔子。
第二,从他们对“仁”的看法来看,孔子是大厦的设计者和奠基者,孟子是大厦的建立者和完善者。孔子针对“春秋无义战”提出了“仁”思想,他并没有将“仁”的思想形象化、具体化,“仁”在孔子时代还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孟子则在“仁”的基础上将其具体为“不忍之心”,并建立“性善论”来对其进行论述,进而提出“仁政”的概念。由“仁”到“仁政”是一种从社会道德到社会政治的一个飞跃,这种飞跃将能更好地巩固“仁”的观念,并能更好地施行“仁政”。可以说孟子的思想比孔子更具有人民性。孟子是站在普通劳动人民的立场上的,是为群众着想的。孟子的“仁”是建立在“民”的基础之上的。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他提出“乐民之乐,忧民之忧”的政治行为观。这体现了“圣人无常心,以百姓的心为心”的科学政治思想。孟子对齐宣王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雔。”(《孟子·离娄》)孔子“仁”虽然也是“民本”的,但没有孟子具体和鲜明。
第三,从具体的施政纲领来看,孔子的施政纲领比较简单和原始,孟子的施政纲领则详细具体得多。孔子治理天下,不外“礼乐”二端,他的礼就是不僭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职责,不能超越界限;他的乐就是“浴乎沂,风乎舞雩,沐而归”,简单说来就是简政施仁。孔子也赞同发展经济,他很赞同管仲,他说“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他也赞同用适当的刑罚来惩戒,不过,他不赞成滥施刑罚。孟子则不同,他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认为可诛杀“独夫”,虽多了点杀伐之气,却表现出其朗朗正气;他认为乐也当用来治理国家,“古之乐犹今之乐”,为君者当“与民同乐”,以此来教化百姓。孟子不赞同刑罚,只因战国时期各国刑罚太甚,他认为施刑是“网民”,他倒赞同教化“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而他最赞同的是发展经济“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无夺其时,十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孟子的经济就是“教养”两大端,毕竟“仓廪实而后知礼节”。
第四,从治民思想来看,孔子认为,上对下的基本原则是“君使臣以礼”(《八佾》)。所谓礼,即孔子所谓“周因于殷礼”、“殷因于夏礼”的礼(见《论语·为政》),亦即夏代草创、殷代发展、周初成熟的宗法制度。孔子主张“克己复礼”(《颜渊》)也就是维护、恢复周初的宗法制度。它的关键有两条:一是各级统治者世袭,即所谓“大人世及以为礼”;二是上级领属下级,长辈领属晚辈,即孔子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颜渊》)。这是治民法宝。
在“大人世及”的前提下,“君君、臣臣”,等级森严,则是孔子思想和一生言行的大纲。而贯彻这个大纲的方法则是“正名”。为此,他还曾跟子路吵过架:“野哉由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子路》)孔子如此重视的“名”,就是爵位、官阶、身份、名号,它和当时习称为“器”的政权同等重要,他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若以假人,与人政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左传·成二年》)
有了“大人世及”和“正名”这两件治民法宝,就不至于争天下、乱名分、动干戈。至于大人们是否圣明,小人们是否能活下去,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不过,孔子力求完善,对统治阶级提了好多高雅的建议,设计了一套居高临下的治民手段。
1.王侯们要行德政。他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
2.当政者以身作则。他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
3.政刑与德礼并用,德礼是上策,政刑是下策。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
4.对下民要先“富之”,后“教之”(《论语·子路》),目的是为了“使之”。他说:“小人学道则易使。”(《论语·阳货》)
5.役使人民要合乎义理,适于时令。他说:“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又说:“使民以时。”(《论语·学而》)
孔子的这些劝谏如果确能生效,则周室将代代如文武周公,年景也一如“小康”,可惜当权者殊不爱可怜穷人,故厉王暴政有之,幽王淫政有之,小康之治亦成空中阁楼,且孔子奔走呼号一生也无济于事。孟子则吸取教训,政论有所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