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厉颤抖双手,接过圣旨和地契,愣怔有顷,转身回屋,激动地跪在苏虎榻前,颤声说道:“阿大,是……是真的,二弟成……成事了,陛下降旨,晋阿大为稻人,赐良田五井!阿大,你跟司农大人一样,是大夫了!”
苏虎动也不动,眼睛闭合,眼角挂着笑,脸上淌着泪。
“阿大,快看,这是圣旨,这是五井地的地契!”
苏虎依旧不动。
苏厉又要再叫,苏姚氏嗓音沙哑地说:“甭叫了,他听不见了!”
小喜儿伸手挡挡苏虎鼻孔,声音凄厉:“阿——大——”
苏厉大惊,细审苏虎,已经绝气了。
“阿大,阿大——”苏厉两手松开,圣旨和地契掉在苏姚氏脚下。
苏姚氏缓缓弯腰,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圣旨和地契,盖在苏虎脸上。
院中空无一人。
野外的喧嚣声越来越近,众人尽去村外,恭迎六国丞相去了。
苏秦是在阿黑的疯狂一扑里回到轩里村的。
一踏上伊水河岸,苏秦的车马就被纷至沓来的人群包围。与昨日周天子郊迎时的隆重阵势相比,今日气氛更为热烈,也更为疯狂,因为这阵儿没有仪式,只有亲情,且夹道迎接的多是看着他长大的远近乡邻。
苏秦跳下车,与公子卬并肩走在省亲队伍的最前面。苏秦两手起拱,一路走,一路打揖,脸上挂着木然的笑。
四面八方赶来的大周乡民从轩里村一直排到伊水边,围拢在一条宽不足五尺的乡村土路两侧。所有人都很亢奋,所有眼睛都在盯着苏秦。近处的人争相挤到路边,目睹六国共相的风采,远处的人一边等待,一边七嘴八舌议论:
“啧啧啧,人老几辈子也没见过这等排场!”
“天哪,赶上天子出巡了!”
“天子哪有这等风光?听说连朝都不上了!昨天那阵势,看过没?”
“谁说是当今天子?我说的是穆天子!你小子,听说过穆天子吗?穆天子出巡时,那阵仗,那威势,连老虎也要下跪呢!”
“好好好,不与你争了!知道不,我跟苏大人打小就熟,玩过尿泥呢。那时候,他一直不说话,就跟哑巴一样,你知道为啥?因为他是个结巴!”
“啧啧啧,没想到一个结巴能有这般风光!”
“就你那眼珠子,圣人站在跟前也看不出!不是吹的,我早就知道苏大人能成大事!”
“净吹!”
“谁吹谁不是人!那年在王城大街上,有个白眉老头替苏大人算命,说苏大人将来贵至卿相,没人肯信,只我信!”
“你凭啥信?”
“凭他是个结巴!”
“嘘,快闭口,苏大人过来了!”
……
望着这众头攒动、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苏秦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几年前在这同一块土地上的遭遇,头皮一阵阵发麻,丝毫感受不出那种衣锦还乡的冲动与热望。倒是走在他身侧的公子卬被这场面深深感染,频频扬手,兴奋得好像是他在探家似的。
就在苏秦一切麻木时,一道黑影突然冲出人群,如利箭般冲进人海中间的几尺宽甬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苏秦。
众人惊呆了,公子卬更是唬一大跳,脸色都白了,因那黑影的速度实在太快,过程也太突然,甚至连跟在苏秦身后的飞刀邹也不及反应。
是阿黑!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秦。
“阿黑!”苏秦又惊又喜,轻叫一声,弯下腰去。
阿黑唧唧咛咛,在他身上乱拱乱舔。
苏秦紧紧搂住它,将脸贴在它头上,泪水盈眶,两手不住地顺毛捋动:“阿黑,阿黑……”
人们再次惊呆,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人一狗。
一番亲热之后,阿黑挣脱出来,一口叼住苏秦的宽袖子,呜呜叫着,拼命朝前拽。看到它的焦急状,苏秦心里一紧,再不管迎接队伍与出行礼仪,撩开大步,紧跟于后。
所有人被这条狗搞蒙了。没有人再欢呼,苏秦也没再向任何人打揖,只是本能地加快步伐,越走越快,紧紧跟定阿黑。阿黑越跑越快,苏秦跟着飞跑。
他们一路狂奔到家,还没跨进院门,就听到堂间传出小喜儿和大哥苏厉的悲哭声。
苏秦一头扑到堂门口,蒙了。
苏秦的两手扶在门框上,两腿似有千钧重,两脚如被钉在地上。
阿黑蹲在他脚下,不住地舔他颤抖的手。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方才回过神来,身体朝前一扑,两膝打弯,扑通跪地,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个低沉、变化的颤音:“阿——大——”
眨眼之间,苏家由大喜入大悲。接踵而至的苏代、苏厉妻、苏代妻及一群娃子这也明白过来,跪于当堂号啕大哭。尤其是苏厉妻,夸张的声音吓得阿黑夹起尾巴,悄悄溜到院子里。前来闹喜的人,包括陪同苏秦的周室大夫、纵亲司属众,皆被这场变故弄得不知所措,无不傻愣地站着。
院里院外,黑压压的净是人,却无一丝喧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公子卬。
他面上悲,心里反喜,朗声吩咐随从:“快,传乐手,奏哀乐!”
省亲乐团赶过来,乐音由喜转悲,呜呜咽咽的哀乐响彻轩里,顷刻间就将苏家老小的哭声淹没。
哀乐声中,公子卬有板有眼地安排治丧。由于苏虎已经晋爵稻人,爵级虽然不高,却也是个大夫。公子卬眼珠子一转,吩咐以大夫规格为苏虎操办丧服礼器。
接后数日,公子卬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极其尽职地吆五喝六,为苏家老爷子的后事奔忙。
周室没落多年,莫说是寻常百姓,即使士大夫家有大丧,也远不及过去礼路周全,因而,掌管士大夫丧葬事务的职丧所剩无几,多已赋闲。公子卬打听到西周国河南邑有个资深的职丧,赶忙召请他来,吩咐他严格按照大周规制治丧。大周规制着重繁文缛节,灵堂设置、丧服冥器、墓室方位、主客礼仪等皆有讲究,甚至何时哭、如何哭、哭声大小也有规矩。公子卬一改平日不爱看书的旧习,使人寻来鲁人孔丘整编过的《仪礼》仔细研究,生怕职丧等人不尽职守。
在公子卬的督促下,整个伊里人声鼎沸,轩里村内外无处不晃动身着孝服的身影,哀乐阵阵,悲哭声声,吊唁车马更是不绝于途,苏家兄弟如几尊木偶般接受职丧等礼官的摆布。
一夜富且贵,苏氏一门似乎难以适应,尤其是苏厉妻和苏代妻妯娌二人。
丧事进入第七日,过后晌时,在灵堂前跪了大半天的苏厉妻有点内急,拿肘子轻轻碰触苏代妻,嘴角朝外面的茅房努了下。
苏代妻点点头,跟她一道出去。
妯娌俩上完茅房,苏厉妻却不急着返回,东瞅瞅,西看看,最后朝小喜儿的小院子一努嘴。几日来,所有的贵重礼品都在那儿。
小喜儿的院子不大,里外好几间,院门外侧各站一名执戈兵士,见二人来,横戈拦住。妯娌俩正欲走开,正在清点、登记礼品的军尉刚巧走出,认出是女主人,躬身揖道:“卑职见过两位夫人!”
苏厉妻哑着嗓子,小声问道:“能进去看看吗?”
军尉伸手礼让:“两位夫人,请!”
妯娌俩随军尉走进院门,刚至屋门口,人就整个儿傻了。丝绸、器皿等各色礼品琳琅满目,稀奇古怪,堆满好几个房间。靠墙处放着三只大红箱子,没盖,里面摆着金银珠宝,箱前蹲着三人,两人在清点,一人在登记。
妯娌俩梦中也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宝贝,呆怔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苏代妻不敢再看下去,轻轻扯下苏厉妻的衣袖。
妯娌俩走出小院子,站在大椿树下。
“嫂子,恁多财宝,不会都是咱家的吧?”苏代妻小声问道。
苏厉妻没应声,顾自喘会儿粗气,猛地意识到什么,急道:“妹子,咋不见相爷呢?”
“相爷?”苏代妻怔了,“哪个相爷?”
苏厉妻白她一眼:“瞧你笨的!就是二弟呀,咱家的大贵人!”
“你是说二哥呀,”苏代妻笑了,“方才好像是公子邀他去帐子里,说是议事呢。”
“议啥事?”
“我咋知道?”
“妹子,走,跟嫂子下灶去!”
“这阵儿才半晌,下灶干啥?”苏代妻不解地望着她。
“叫你去你就去,管恁些干啥?”苏厉妻不由分说,扯起她的胳膊拐进灶火,烧出一锅热腾腾的酒酿杂烩汤。
苏厉妻盛出一碗,放在家中最好的一只黑色托盘上。
“妹子,你端上,陪嫂子走一趟。”
“去哪儿?”
“相爷大帐,敬相爷喝!”
“大嫂,二哥他不欠这个,听说好多人都在忙着为他烧饭哩!”
“那是他们烧的。一桩归一桩。那年冬天,相爷饿肚子回来,本想喝口热汤,我这瞎眼的却没给他烧,失礼了。这阵儿得补上,不然,嫂子往后咋见他哩?”
“妹子不敢,你和二嫂去吧。”
“不妥。”苏厉妻连连摇头,“那两口子就像是锅里的油和水,一烧火就炸锅。再说,那桩事是嫂子做下的,跟二妹子无关。走吧,嫂子求你了!”
“我不敢去!”苏代妻退后几步。
“唉,”苏厉妻落下泪来,“妹子不去也罢。谁欠的账,该谁还,谁让嫂子有眼无珠哩!”
苏厉妻端过托盘,径直走到村北麦场上。
去秋一场大雨将苏秦那年刺股悟道的草屋淋塌了。苏秦怀念那处地方,在原址扎下大帐,除去为父守灵,吃住都在帐里。
卫士报过,苏秦听说是嫂子,叫飞刀邹传见。苏厉妻端着托盘,走进帐门,双膝弯下,一直跪到苏秦跟前,举案齐眉。
苏秦惊问:“嫂子,此为何故?”
苏厉妻软声应道:“北风起,天气渐凉,奴婢为相爷炖碗热汤,暖暖身子。”
公子卬大是诧异,两道目光一会儿落在苏厉妻身上,一会儿又转向苏秦。
“奴婢恳求相爷,请用热汤!”苏厉妻再次出声。
苏秦苦笑一声,叹道:“嫂子大礼,秦实不敢当。”
“求相爷了!”苏厉妻声音哽咽,“求相爷用汤!”
苏秦无奈,只好站起身,双手接过托盘,放在面前几案上。
苏厉妻腾出两手,俯首于地,叩道:“奴婢谢相爷不罪之恩!这汤是奴婢亲手烧的,请相爷享用!”
苏秦扫一眼案上的热汤:“嫂子可为当年不炊之事?”
苏厉妻再叩:“是奴婢有眼无珠,不识相爷。相爷若是不饮此汤,叫……叫奴婢……”再次啜泣。
“秦早忘记此事,也从未为此责怪嫂子,嫂子恭敬至此,却又为何?”
“相爷位高权重,奴婢不敢不敬。奴婢恭请相爷喝汤!”苏厉妻边说边磕头。
公子卬不知前因后果,急了:“苏子,快喝吧,总不能让大嫂一直磕头吧!”
苏秦端起汤碗,轻啜一口,见已不太热了,咕咕一气饮完,抹嘴道:“谢嫂子热汤!”
苏厉妻将空碗放在托盘上,再三叩头谢恩,兴高采烈地出帐去了。望着她的背影,苏秦眉头皱起,发出一声长叹。
“苏子,你俩这是摆的哪门子迷阵,在下越看越糊涂。”公子卬急不可待地问。
苏秦遂将当年说秦失败、落魄归家的旧事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世态有炎凉,人情逐势利;贫贱亲情远,富贵鬼魅依!”
公子卬唏嘘一时,应道:“苏子今得富贵,亲人亦当受益。我观近日有些礼金,苏子可否拿出些许,赈济乡邻?”
“谨听公子!”苏秦拱手应过,转对飞刀邹,“众乡邻世代饱受无田之苦,你可筹备财物,连同列国诸君赏赐,一并用于购置田产。轩里村人,凡无地者,每户半井。附近伊里三村,凡无地者,每户十亩。剩余财物,留少许备用,余皆赈济,使大周贫民老有所养,幼有所抚,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失所者得居。”
“敬受命!”
“好!”公子卬朗声接道,“在下亦捐三十金,聊表心意。”
“谢公子!”苏秦朝他抱拳。
“还有,”公子卬抱拳回礼,“在下临行时,陛下赐金三百,特旨在下为苏子起祠立府,在下这也正想与苏子商议此事。”
尽管早有预知,苏秦仍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由不得打个寒战。显然,魏惠王此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公子卬把他牢牢拴在故里,撇开他伐秦。
“除此之外,苏子还有何求?”公子卬斜睨他一眼,倾身问道。
“谢陛下大恩!”苏秦微微抱拳,苦笑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在下倒有一求。”
“苏子请讲!”
“劳烦公子一并为琴师修座小庙。”
“琴师?可是苏子在稷下提及的那个天下第一琴?”
“正是。”
“老先生葬于何处?”公子卬的兴致上来了。
“待葬过先父,在下即引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