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宋玉一路狂奔,慌不择路,四下里已是一片昏黑,不知到了哪里。但见路旁青光微微,芦苇晃荡,乃是太湖边上。此时宋玉又冷又饿,更兼伤痛,狼狈不堪,心里只恐那恶魔追来,刚才这啸声使他又如同回到了宋家庄一般,那恐怖凄惨的景象搅得他心神已乱,想那白马男子称那狗贼为骆老弟,他们自是一伙的。将来自己武功练成,只须找到这白马男子便可找到那姓骆的,找到那姓骆的便能查出杀害自己一家十多口人的凶手。哼,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奔了一会,只觉得昏昏欲倒,难以自持,举目四望,只见前面灯光隐隐,似有村庄。不由催马赶去,迷迷糊糊穿过一片丛林,似是桑林,来到一个院落旁,这里似是一个富户人家,灯光便是由院内的阁楼上发出的。宋玉下了马,只觉浑身发抖,立地不稳,用手拍了拍院门的铜环,吃力叫道:“有人吗?”好一阵,里面脚步轻响,出来一个提灯笼的女子。宋玉失魂落魄,惴惴道:“我。。我乃是过路之人,因迷了路,想求大姐借宿一晚,不知。。不知可否?我自会算银钱的。”
不料那女子惊讶道:“咦--呀,你不是,不是那宋家庄的宋公子么?怎的这般模样?”宋玉吃了一惊,细细一看,原来竟是白天在龙泉酒肆见到的那个紫衫女子。心中惊疑道:“莫非我一阵瞎奔,又回到了这龙泉酒肆不成?”抬头细望,却又不似那龙泉酒店,大门上方写着“逍遥庄”三个大字。院旁树木隐隐,芳香微微,似是桃李诸花的香味。那女子招手道:“快快进来,将马也牵进来。”见宋玉摇摇摆摆,浑身微颤,便自己牵了马进来,关了门,嘴里道:“公子怎的弄成这等模样?是誰将你打成这样?你那老仆人呢?”不待宋玉回话,又将马牵到厩里,那里似还有好几匹马儿。那女子回来领着宋玉进了大厅。
厅内宽敞华丽,金银玉器举目可见。大厅两边各有一幅画,左边乃是唐代戴嵩的一幅山水画,右边却是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这吴道子在唐时有画圣之称,据说他画的美女能从画中走出来,衣带飘飘,故又有“吴带当风”之誉。这幅《地狱变相图》画的却是人间悲惨凄凉之景,传说此图能使邪恶之人观之向善。两幅画下各有一行字,联起来是:“清风不止浪不止,若海无边欲无边。”宋玉顾不得细看,心里只是惊疑,想这女子家里如此富有,怎的还要她去酒店做事?不由问道:“这是你家么?离宋家庄有多远?那龙泉酒肆的老板王一魁是你什么人?”
那女子拉着他低声道:“公子且别说话,待会告诉你便是。看你脸都青了,我先带你到里屋洗换了吧,可别弄得太响,有人问起,只说是从潜龙山庄来的探事便可。”遂拉着宋玉朝里面走去。
不料越往里走,室内陈设越是华丽,宛若宫殿,金银器皿,珍宝玩物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穿过了一间又一间,竟不知这院子有多大。转弯抹角,最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一间石屋。外面似是一座假山,山下有一潭温泉,热气腾腾,汨汩流进石屋。屋内又有一个浴池,热泉流过雾水弥漫。那女子放下灯笼,点燃两支蜡烛,只见屋内洗刷用物俱全。那女子将宋玉的行囊提过一边,低声道:“这泉水一到冷天便热得烫手,现时气度也正适宜,你便在这里洗换了吧,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
宋玉说了声“多谢姐姐”,那女子已转身走了。他从包袱里拿出衣服鞋袜,忍着伤痛,洗换巳毕,顿觉舒服许多。出了石屋,见那女子正立在门外,神色张惶,见他出来,伸手接过他的藤箱,也不打话,领他朝侧面一道大门匆匆走去。竟又是一间大厅,颇似进院的第一间,式样陈设尽皆相同,只是颜色不同而己。那间是红色的,这一间却是黄色的。大厅的两边也各有一幅画,左边画的是虎,右边画的是龙,却不知出自誰的手笔。画下各一行字,写的是:“猛虎不在当道卧,困龙犹有上天时。”穿过了大厅,又走过两间华丽的大堂屋,来到一个走廊,对面却是一项绿色的大门。进了大门,却又是一间大厅,除了颜色是绿的外,几乎又与前两间一模一样,只是大厅两边没有画,却是两幅字帖。左边仿照后汉张芝的草书,这张芝素有草圣之称,今草之体便系他所创。这字帖笔走蛇龙,苍劲飞跋,确如他的真迹一般。字帖上写道:“智欲圆而行欲方,胆欲大而心欲小。”右边却是仿照东晋王義之的行草,乃是:“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端的是龙飞凤舞,气贯长虹,也如同王儀之的手迹一般。那女子拉着他从侧面匆匆穿出,来到一间内室。这内室精致玲珑,四壁生辉。中间一个通身碧绿的小桌子,似是翡翠做的,上面摆满了酒菜。那女子轻声道:“公子将就些吃吧,这原是小姐今晚吃的,可她吃了两样菜,这些都没动筷子的。我刚把它们热了一下。”
桌子菜肴丰美,有爆肉双下角子,有三脆羹,鸳鸯肚诸般时兴名菜。看来这家平时亨用的一切都是一般富户人家远远不及的,便是王公贵族也不过如此。却不知这家主人是什么人物?看这女子形貌衣着与大家闰秀无异,但听她口气却又不似这家小姐,倒似是这里的碑女。忍不住道:“多谢姐姐费心,不知。。不知姐姐如何称呼?这偌大的庄子,何以这般清静?”
那女子道:“我叫紫娟儿,却不知自己姓什么。在我二岁时,家乡发大水,淹没了许多村庄和田地,我一家全被水淹死了,只留得我一人在木盆里漂了下来,被庄人救起,交给老爷太太的。我来的那年恰巧生下小姐,家中有几个老妈子服伺小姐,同时也将我一并养育成人的。虽说太太老爷待我不薄,也没将我作下人使唤,但我却是不敢以小姐自居的,闲时便也帮着下人服伺小姐的,做些细活。嗯,我们老爷排行第三,庄内还有三位老爷及太太家人的,只因。。只因近日诸事繁忙,几位老爷都不在家,众跟班随老爷出门在外,是故庄里只乘下小姐和几位夫人,还有俞管家和几个护院的家丁。太太和管家都聚在西院阁楼上作橘中之乐,此院便只有小姐和我。你乃是从南院来的,你敲门时我适巧在那里替小姐找书画,好在。。好在院里几个小厮正在偏房吃酒取乐,不曾听到敲门声,我们这里是不许生人来的。”
宋玉又问:“那龙泉酒肆的老板王一魁是什么人?”紫娟儿道:“乃是大老爷的朋友,早些天大老爷二老爷与朋友做了一笔珠宝生意,赚了许些钱,那些人又要将酒肆转卖与我们老爷,今日三老爷领我们去看店铺,我顺便替那王一魁照应了一会儿,明日便由我们的家人去接管了。这里离酒肆也不过七八里之遥的。”
宋玉微微一怔,想到自己瞎奔瞎闯,果然又撞了回来。心下悲戚,食而不知其味。稍稍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紫娟儿见他神色黯然,心想下午好好一个俊美飘逸的公子,怎会落得这般憔悴落魄?不由问道:“公子为何变得这样?是什么人欺侮了你?如何一个人迷路到了这里?”
宋玉强忍着泪水,望了望紫娟儿,见她满脸关切,甚是诚恳,不觉深深叹了口气,想她既已知我在先,此刻又这般助我于后,待我如同亲人,我对她何须隐瞒?遂将下午所遭厄运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她。那紫娟儿听得面色苍白,浑身微微发抖。脱口道:“你可曾见到那。。那凶。。凶手么?”
宋玉默默摇了摇头,紫娟儿又惴惴道:“只怕。。只怕我们大老爷可以打探出做案的人来,这必是黑道武林人物所为。唉,便是报官也不济事的。”宋玉见她神色惊慌隐晦,不禁惊道:“你们老爷是什么时候去酒肆的?他姓骆么?”紫娟儿怔了怔,有些慌乱道:“你在店前说话时,三老爷正。。正和一个朋友在内堂说话,这人。。也是大老爷引见给我们老爷的。我们老爷复姓慕容,他比你早到龙泉酒肆一会。”
宋玉又问道:“他那朋友姓什么?还有那四个黑衣人又是什么来路?”紫娟儿摇了摇头道:“这我却不太清楚,记得老爷好似。。好似叫他郝堂主,那四个黑衣人却似。。是一位姓沈的中年人领来的,与那郝堂主是一起的。”末了,复又望着宋玉道:“公子以为有何不妥么?”
宋玉沉吟片刻,又问道:“我离开酒肆后不久,你家老爷他们离开了酒肆么?”紫娟儿道:“我们老爷不曾离开酒肆的。倒是那姓沈的中年人到了酒肆里,将那四人领走了。公子莫非。。莫非疑心我家老爷。。”宋玉忙摇头道:“姐姐休得多心,我。。我自是信得过姐姐的,只是。。只是。。”
那紫娟儿淡淡一笑道:“公子无须顾忌的,有话只管说便是。”宋玉又问了问那姓沈的模样,紫娟儿说他约有四十来岁,着青衫长褂,高挑个儿,却甚是精干,似是个武林高手。宋玉心下嘀咕,这人莫不是他途中见过的两位沈公子的兄长?又想这家主人既与那些人大有干系,只怕也不是善辈,自己须得赶早离开才是。遂起身道:“紫娟姐姐,我只怕。。只怕要告辞了,姐姐的大恩,小弟没齿难忘。”说完,忽然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浑身不适,头昏欲裂。
紫娟儿忙伸手扶着他,关切道:“公子如何便走?看你一身热得烫手,只怕已经发病了,如何。。如何走得?况且此时已是二更了,便是走得,却到何处落脚?”
话音刚落,忽听外面嘿嘿一声冷笑,门前立着一个幽灵般的人物。这人目露邪光,生就一副奸诈相,年约二十七八岁,一身蓝布衣服。只见他扬手将一团湿渌渌的衣服摔在地上,却是宋玉在石屋换下的脏衣服,恶声道:“好哇,一对狗男女!紫娟儿,今日我可得叫你尝尝家法的滋味!你胆子可真不小啊,居然干出这等鄙俚之事!哼哼,嘿嘿!”
紫娟儿惊慌失措道:“他。。他可是从潜龙庄来的探事。俞三,你可别——别血口喷人!”那俞三奸笑两声,缓缓踱进屋来,嘴里道:“是么?他这张小白脸儿倒是挺中看的,只是潜龙庄却从没见过这等人物!”说着忽然欺身过来,左手划了一道圆弧,右手一掌从弧中穿出,紫娟儿急叫道:“俞三不可——”只听“噗”地一声,宋玉被他击得倒飞起来,又“蓬”地一声撞到墙上,跌倒在地一动不动。那俞三拍了拍手,阴阳怪气道:“原来这小贼全然不懂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