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嬴子被征召入宫成为侍卫,这是出自新妃的第一道旨意。
他每天天未亮时便进宫,直到夜已三更才匆匆回到养龙居。他在宫中的职责,是保护新妃灵儿的安全。
自灵儿入宫后,孔甲便绝足其他宫闱,每天除了不得不例行公事地上朝听政外,饮食起居,招见外臣,批阅奏章皆在灵儿的宫中。
无论孔甲如何宠幸她,灵儿却一直是淡淡的,连笑容都不曾见。但她越是冷淡,孔甲反而越是沉迷其中,无法自拨。
或者这是源于男人的劣根性,得不到的通常是最好的,如果一意献媚,反而轻易便厌倦了。
对于赵嬴子来说,每天的侍卫生涯,不啻于是一种最痛苦的折磨。
折磨是来自心灵与肉体两方面的,一部分是源于灵儿的恨,另一部分则是源于他自己那颗从未曾真的放下的心。
入宫之时,天还未亮,孔甲也未起身。
他站在寝宫之外,听着从宫中传来的若隐若现含义不明的嬉笑声。他并不想听这种声音,但孔甲却乐此不疲,他感觉到自己许久以来都不曾如此精力充沛,是灵儿使他又一次象一个青春年少的男子一样,对于女体再次充满好奇。
这样的游戏一直持续到宫监再三催促,他才疲惫地登上步撵。他如同后世那些食用五石散的人们一样,当看见灵儿之时,便精神百倍,离开灵儿之后,就厌厌欲睡。
每个人都感觉到天子的改变,新妃的流言逐渐在大臣之中传播开来。
“听说新妃是个妖孽,祸国殃民。”
“不错,前朝夏桀亡于妹喜,也是专宠于内,乱政于外,才落得个流放异乡,不得善终。”
“如此女子又怎能让她留在后宫?”
“天子正对她宠幸有加,又怎肯轻易弃爱?”
流言如同清风,无孔不入,自宫外传入宫内,而后宫正在流言肆意滋长的沃土,百无聊赖的宫监和女子们就是以制造和传播流言来打发漫漫长日。
赵嬴子知道流言来自何处,他想七海是想借此逼孔甲休弃灵儿吧!他却觉得七海在这件事情上有些幼稚,孔甲如此珍爱灵儿,又怎会屈服于这微不足道的流言。
孔甲上朝之时,便是他与她相对之时。
灵儿自入宫后,开始学会如此修饰自己,她的美丽于此时,如同鲜花绽放。若说入宫以前,灵儿尚青涩,未经事故,如同一朵洁白无暇的水仙花,入宫以后,她便富丽堂皇,独领风骚,如同是盛放的牡丹。
赵嬴子并不因这改变而感觉到任何的不妥,他曾以为,他会讨厌浓妆艳抹的灵儿,但事实却非如此,无论灵儿怎样,淡雅的灵儿也好,浓烈的灵儿也罢,她便是她,他对于她的感觉一直不曾有过改变。
这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来月,时而放晴,但隔天又乌云密布。雪停的日子,灵儿忽来了兴致。她仍然不笑,却要学习射箭。
如此重任当任不让地落在赵嬴子身上。他是御龙人,武艺自然也比常人高强得多。
灵儿要学射箭,他便着有司制作了一把轻巧的弓,思量着灵儿弱质纤纤,太重的弓必是拉不动的。
箭也是特制的,比平常的箭要重一些,更易射出去。
灵儿无论学什么,都是一学即会,一会即通,大概是她身体里龙的血液在发挥着作用。她不过是用了半天的时间,就可以箭箭中的。
当她拉弓之时,柔弱之中略显英气,比平日里更加美丽得多。
赵嬴子怔怔地看她,只觉得心乱如麻,若她不是他的妹妹,或者他全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带她远走,一切又会是怎样?
假设中的事情是永不会发生的,他毕竟不曾带她离去,而她也终于成为了皇妃。
灵儿忽然对着他笑笑,“你看我这箭射得如何?”
“很好!”他是真心诚意地称赞她。
灵儿脸上笑容变得有些诡异:“但射来射去都是射那死的木靶,若是射人,不知会怎样。”
他愕然,这是什么意思。
灵儿笑咪咪地道:“箭是你教我的,男儿学习射箭是为了上战场杀敌。我如今学了射箭,若只对着箭靶射,又怎能真的明了箭的威力。”
“娘娘想要如何?”
灵儿笑得甜蜜,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枚苹果,“不如让宫人顶着这个苹果,我来试试看能否在百步之外射中苹果吧!如果能够射中,那就说明我的箭法真的不错了。”
她望向身后的宫人,每个宫人的脸色都变得惶恐不安。她笑了,纤纤的手指自宫人们的面上掠过,“选哪一个好呢?”她自言自语,似乎踌躇不决。
赵嬴子咬牙,接过那枚苹果,“既然娘娘的箭法是我教的,这个箭靶当然应该由我来当。”
他知灵儿是故意难为他,但他却全无惧意。若灵儿真想杀他,只需一句话,她已经贵为皇妃,要杀一名侍卫,本就易如反掌。
他站在百步之外,灵儿的脸便有些模糊起来。他身旁是一棵大树,树梢上蹲着一只呆若木鸡的乌鸦。他不知在乌鸦的眼中,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但在他的眼中,世界的一切都如同灵儿的脸般黯昧。
灵儿拉开了弓,箭尖对准了他头上的苹果。他在心里猜测她会否射出这一箭,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箭尖所指的方位也是黯昧不知归宿,正如他眼中黯昧的世界。
箭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鸣镝声。箭自他的耳边掠过,即不曾射中他,也不曾射中苹果。站在他身后不远的一名侍卫却惨叫着倒地,这一箭终于还是射中了什么人。
他回首,那一箭正中那名侍卫的心脏,准确无误。他知道灵儿是故意这样做的,他亦知道灵儿的箭法只在半天之内便可以百步穿杨。
他心中忽然生起怒意,她恨的人是他,为何要累及无辜。
他一怒起来,便是真的怒起来。在过去的十几年岁月中,他几乎是不发怒的,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淡然处之,他自己都不太确知原来他一发怒,会是如此怒不可遏。
他向着灵儿走去,不顾尊卑,不顾生死,一把抓过她手中的弓,用力一扭,将弓扭成两断。虽然如此,他却仍然无法抵制自己的怒火,他扬起手,很想重重地击在灵儿脸上。
人命本就轻贱如同浮云,在流浪的路途上,他见过无数次的死亡,但他就是无法容忍灵儿如此草菅人命。
灵儿的眼中闪过一抹怯意,她从来不曾见赵嬴子如此愤怒。她自小在山谷中长大,父亲从来不曾认真地教过她什么,在她的心里,几乎没有是非的观念,只有爱与恨。
她隐隐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错事,只是错在哪里,她却不能完全明了。
她怯怯地看着赵嬴子,一时忘记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妃,一个小小的侍卫本不该在她的面前如此放肆。她只因他的愤怒而感觉到心悸,他一向都是淡然出尘的,她曾以为无论怎样对待他,他都会默默地承受。
身边的宫监大声喝止:“大胆赵嬴子,你敢对娘娘无礼?”
他咬牙,因她眼中那一抹乞怜之色而终于心软。他想他到底还是不忍真的伤她,只是她却做得太过份。
他喟然叹息,沉声说:“以后不要再伤人。”
她无言点头,心里暗想他会否因此事而开始恨她?这样想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急切,原来是急切地希望他能恨她。
如果不能相爱,也许恨便是唯一的选择。因为恨可以让一个人记住另一个人,也许比爱还更加刻骨铭心。
她却不知,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毅力。
她并不因之而收敛,虽然不再轻易伤人,却直接将矛头指向赵嬴子。她不时想出古怪的点子来折磨他,经常以宫中的刑罚鞭打他。
赵嬴子每日回到养龙居时,几乎身上都带着伤。但只要她是针对他的,他便绝不会反抗。
晚上的时候,飞烟便会小心地为他包扎伤口。他们两人虽然已有夫妻之名,却仍然分床而居。谁都不曾想过要与对方发生什么,总觉得两人之间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飞烟时而垂泪,大多数的时候却总是坚强地微笑。
赵嬴子每每面对飞烟之时,同样感觉到悲伤和迷茫,他知他无论怎样选择,都必然会同时对不起两个女子。
他想,其实飞烟与他同样无奈。他们的婚事就那样理所当然地完成了,从来不曾有人问过飞烟是否愿意。在这件事上,飞烟如同一件没有灵魂般的物品存在着,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完成七海与已死的啸父所预测的未来。
也许是因为感觉到飞烟的悲哀与凄楚,他逐渐留意飞烟,以一个丈夫般的身份待她,只是两人仍然以礼相待,不曾有分毫逾越。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会是个尽头?
受尽折磨的是当事的少年男女,但局外之人也同样不能置身事外。
七海仍然不遗余力地传播着流言,且私下教会朝歌的小儿传诵有关妖孽魅主的儿歌。所谓之小儿的儿歌,自那以后便成为宫廷斗争的另一个手段。人们都知如何制造有利于自己的舆论,籍着流言的传播从中获得渔人之利。这方法一直流传了几千年,到了数千年后的现代社会,也仍然方兴未艾。
事情似陷入了僵局,孔甲不愿理会流言,大臣们则众议纷纷。
偶然的时候,赵嬴子很想问问七海到底要做些什么?这个念头每每一产生便被他自己打消了。
他不想知道占卜中的未来,也不想知道七海的计划。也许他和灵儿都不会有好结局,他一概漠不关心。他所在意的无非是每天的进宫,期盼着孔甲上朝,然后便是他与灵儿独处的时光。虽然这段时光也绝不愉快,但他全不在乎,只要能够如此相对,纵然遍身鳞伤,也安之如饴。
不久后,事情总算有了转机。
七海死的那一日,一切都是倏乎而来,全无预兆。
那一天的早上,赵嬴子走出自己的房门,便看见七海站在养龙居的高台上居高临下的注视着水池中龙的骨骸。
龙肉几乎被剥光了,只剩下磷磷的白骨。
当与龙骨肉相见之时,龙所应有的尊严也荡然无存,唯余生命最原始的本质。
赵嬴子站在七海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他并不喜欢这个师伯,正是由于他的出现,他生命中的一切都改变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仍然恭恭敬敬地问了早安,现在他不仅是他的师伯,还是他的岳父。但他仍然叫他师伯,从来不曾改口。
七海没有回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池中的龙骨,“你要走了?”他问。
赵嬴子怔了怔,他每天都去宫中当差,七海还从来没有问过他。
他说:“是,天就要亮了,我一定要在天亮以前到宫里。”
七海似乎笑了笑,他终于转身望向赵嬴子:“你是否一直在怨恨我?”
赵嬴子摇了摇头,说怨恨也太言过其实,他虽然不喜欢七海,却也绝不怨恨他。
七海熟视着他的脸,说出了一句师门也曾经说过了话:“你和你父亲一点都不象。”
他笑笑,“怎么可能象,他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太子,而我是流浪江湖的御龙人。”
七海笑了笑,“但你比你的父亲强多了。”
他呆了呆,有些尴尬,这算是称赞吧!可是将他与从未谋面的父亲对比,总觉得全无意义可言。
七海指了指竹台上的一个小小的七彩陶罐,“这东西是一件宝贝,你师祖临死以前交给我的。我本来一直不知道如何使用,但看见你的时候,我却忽然明白了。你师祖当年把这东西给我,不过是为了让我把它交给你罢了。”
赵嬴子的目光亦落在那个小小的陶罐上,又是当年的安排,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不是命中注定的?
“你不喜欢吗?”七海向着天空骂了一句粗话,“其实我比你还觉得厌倦。但人活着,总要有个使命吧!就算你再不喜欢,总会为了某些原因,不得不去履行这个使命。”
我年轻的时候,也如同你一样讨厌命运,努力想要摆脱。多年以后,我才猛然发现,任何的努力原来不过是又一次落入命运的圈套之中。人如同是巨大涡流中的一叶孤舟,自以为得计地寻找着自己的道路,也尝试着与洪流背道而驰,甚至不惜独树一帜,与世俗相敌。但最终,所有的锐气与勇敢却终于还是在那可怕的洪流之中磨灭,再有棱角的石头,也最终变成圆滑的鹅卵石。
你以为我不曾挣扎吗?只是除了心里的不满,与对于安排自己命运的渴切以外,却还有未尽的责任。这责任与使命使人更具尊严,虽然无奈,却因之而使生命显出与众不同的高贵。
他心里想的话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赵嬴子在此时是无法明了的。
他活到中年,有许多事情也仍然无法明了,只知有些事情是必须做,有些事情是绝不可做。
他说:“你是一个好孩子,虽然我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师祖的预测没有错。这个世间只有你一个人能够阻止她,那个临世的妖孽,只有将她封印,才能救恕世间的众生。而你就是那个封印妖孽的人。”
“你说灵儿是妖孽吗?”他终于忍无可忍,“她虽然是龙的女儿,但也同样是我妹妹,我怎么可能伤害她?”
七海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未来之事,谁又能知道呢?”
赵嬴子感觉到心里的不满,一直以预言来左右事情的发展,现在却又说未来之事,无人能够知道,那么那些所谓的预言又算什么呢?
他转身,不去理会竹台上的七彩陶罐,向宫中行去。
他想也许御龙不过是疯子口中的神话,他的师傅也好,他的师伯也罢,甚或是他已经故去的外公和父亲乃至于他的母亲,都是一些痴人说梦的疯子。
他们生活在自己的想法中,以为真的可以御龙,并且保佑这个世间的平安。
只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在这个神话中生长,成为神话的一部分,就算明知那不过疯子的呓语,却也无法摆脱。也许他便是这神话最重要的核心。
那一天,在新妃的哭求之下,孔甲传下圣旨,“妖师七海,对朝政心存不满,影射后宫,罪不可赦。着令五马分尸!”
七海死的时候,朝歌市集中无所是事的闲人旁观了整个行刑仪式。据说七海一直面带微笑,直到身体被五匹奔驰而去的烈马拉得四分五裂,脸上的笑容也不曾有一丝收敛。
行刑的酷吏是一些最喜欢看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死在自己手中的心理变态的家伙。他们的官职通常是被人所鄙夷的,也便因此,他们特别地苛刻。
在行刑以前,刑吏对七海极尽嘲讽污辱之能事。他们不停地询问:“国师,听说你会擒龙?既然你有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不救救自己?”
七海对于这样的询问置之不理,他一直注视着皇宫的方向,想到死去的师傅、师弟和师妹,死亡是人间每天都不可若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死去的人便这样死去了,自纷扰的世事中解脱了出来。未死的人却仍然痛苦地活着,不得不承担着一个又一个的罪孽。
他就要死去了,可是他的女儿和赵嬴子还活着。而那龙之女,也将永远存在于世间。
赵嬴子是那天晚上离开皇宫以后才知道七海已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