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嬴子浑浑噩噩地倚靠着大石,过了几天了?他没有认真计算,只记得太阳落下了,月亮升起了,月亮落下了,太阳又升起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头顶上方地一角天空。
天空是多变的,时而晴朗时而阴沉,时而流云如织,时而繁星闪烁。但天空却也是亘古不变的,变的不过是日月星辰、云和风。
飞鸟寂寞的身影倏乎来去,只留下匆匆的一瞥。谁又在乎这广漠世界中的芸芸众生?每个生灵所关心的,不过是自己游丝般的生命,归于生命的拥有。或者浮生不过是瞬息即逝,一切终将归于虚无,但在此之前,浮生偏又如此漫长无垠,令其间的生灵用尽心机,苦苦追寻一些本不存在的虚假。
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是虚弱,他知若是再不进饮食,他可能会因饥饿而死。
身后的石屋中死寂无声,不知里面的灵儿怎样了。
虽然隔着石堆,他却仍然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联系,并不因此而被隔断。他想,他死了以后,也许她仍然会活着,他不知她还会活多久,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
她到底是龙之女,与他是不同的。
身旁的水池哗啦响了一声,刘累和飞烟从池中爬了上来。
他远远地看见赵嬴子立刻飞奔过去,将赵嬴子从地上拖了起来。他身上衣衫破破烂烂,似被刀剑割破,一直精心修饰的头发,也乱七八糟。他从来不曾如此狼狈过。
赵嬴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开口,他知道不必开口刘累也一定会告诉他发生了何事。
刘累气急败坏地说:“你果然躲在这里。”
他握紧拳头,重重地一拳打在赵嬴子的脸上,“你这算是什么?一个人带着那个女人走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赵嬴子裂开嘴笑笑,刘累这一拳打得很重,他感觉到嘴里鲜血的味道,又甜又腥,如同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那些郊外的山果。
“你说话啊!那个女人在哪里?你为什么要带走她?”刘累用力地摇着赵嬴子的身体,语气里多了一丝哭腔。他松开手,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你知不知道,你师傅死了,他死了!”
他双手掩面,号啕大哭。
赵嬴子失神的眼睛终于开始有了焦点,他慢慢地站起身,用手扳着刘累的肩头,“你刚才说什么?”
刘累吸了吸鼻子,用衣袖重重地抹了一把眼泪,“你师傅死了,孔甲杀了他。他的尸体被吊在城门上。”
他冷静地问:“为什么?”
刘累哽咽着说:“因为你带走了那个女人,”他神经质地重复着:“为什么你要带走那个女人?我早就知道她是个妖孽,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已经知道了。”
赵嬴子咬牙,一跃跳入水潭。是他的错,他又做错了一件事。他忽然明白他已与以前不同,他的每一个选择都关系着生与死。他终于感悟到自己宿命和责任,原来预言中的一切果然在不动声色地进行着,如同策划已久的阴谋。
刘累和飞烟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刘累大叫:“你要干什么?”
他不发一言,他不能让师傅的尸体吊在城门上,那对于死去的人是莫大的耻辱。
“你不能去,孔甲埋伏了许多人,就等着你去呢!”
他置若罔闻,若一定要死,他宁可死的人是他。这一路行来是不近的距离,但对于急切的人来说,却又近如咫尺。他终于到了朝歌门外,不远之处,一轮落日如血,静静地悬挂在城门之侧。
他看见师门被吊在城上的身影,那身影如此单薄,似是失去灵魂的纸人。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容,笑得凄艳,如同这即将逝去的红日。他本是质朴少年,这一刻却出奇地美丽。
刘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呆呆地看着赵嬴子的脸,原来他的本来面目是这样的。他同样感觉到心底的痛不欲生,他想自那一个流光飞舞之夜,他拉着他的手落入狂风之中,他便从未自那场风中脱身而出。
赵嬴子飞身而起,割断师门身上的绳索。师门的尸体落下,他接住,负在背后。
城上闪过无数的人影,皆张弓对着他。
有人大声喝问:“赵嬴子,你把娘娘劫到哪里去了?”
他抬头看看城门,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她死了,你们谁也休想再见她。”
城上之人大怒,喝道:“放箭!”
流矢急雨般地落了下来。赵嬴子竭尽所能的闪避,不是怕流矢伤到自己,而是怕流矢伤到身后的师傅。
他且避且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傅说过,御龙之人都会死于非命,死了以后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葬在蟠龙岭。他想无论如何,他也要将师傅葬在蟠龙岭上。
侍卫自城中蜂涌而出,他们逢命捉拿赵嬴子,无论生死。
刘累用力推着赵嬴子:“你带着飞烟走吧!我挡住他们。”他还从来不曾象此刻一样大义凛然,以往的十几年岁月中,他都不过是以骗术混迹于人群的江湖术士。他亦如同灵儿一样没有是与非的观念,只有生存或者死亡。
赵嬴子摇头:“不行,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而且这件事本就因我而起。”
刘累笑笑,“没有这件事,孔甲也一样不会放过你。”
赵嬴子呆了呆,“什么?”
刘累淡淡地道:“你以为我是谁?我并不止是一个普通的骗子,我也是朝廷的杀手。所谓之御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这骗局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杀死你,廑的儿子。你的存在一直是孔甲的心病,我被派到你身边的目的也不过是刺杀你。”
赵嬴子笑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既然如此,你现在杀了我不也一样吗?”
刘累自嘲地笑:“若能杀你,机会千千万万,又何必等到今日。”
他转身面对着如潮而至的追兵,“你带飞烟走吧!别忘记你还要把你师傅埋在蟠龙岭呢!听说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也许要走很久才能走到。”
他想他一直是个糊涂的骗子。这么以来,他一直取悦天子,用尽心机制成银龙羹,不过是想藉此改变天子的心意,说服他放过赵嬴子。但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痴人说梦。
若是每个人都为了一个使命而活,他活着的使命也许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他不再回头,他知道赵嬴子一定会离开。因为赵嬴子也同样有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并非死于今日。
他抽出腰间的那把桃木剑,这许多年来,他都卑微的活着,因教他骗术的师傅曾告诉过他,想要凭武力来解决问题是最愚蠢的作法。其实他并非不懂武功,只是不愿去用。
他一人独立在朝歌的城门之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只是他能够抵挡多久呢?
有多久便是多久吧!他只要为赵嬴子争取到时间,那关乎生命的一点点时间。
后来刘累被吊上城门时,手上的剑早就断成了两截,他仍然紧握着那把断了的剑,如同溺水的人紧握着一根稻草。
他被吊上去的时候,还没有死,并且还活了颇长的时间。
城下横七竖八倒着一些受伤的侍卫,有几个侍卫大声骂着粗话:“这个天杀的臭小子,拿一把木剑就把老子打成这样。”
他据高临下地看了看城下的侍卫,忍不住笑了。风吹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在风中飘荡,如同一片死心未息的残花。
“听说这小子是个骗子,造骗人混饭吃。”
“把这臭小子的衣服扒光吧!他长得还不错,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模样。”交谈声变成了猥亵的笑语。
“你们懂个屁,这种小子就是靠张脸蛋骗女人的钱也骗男人的钱。”
“男人的钱怎么骗?”
“扒光了不就知道了吗?”
几名侍卫爬上爬城墙,伸出长杆想要挑开刘累身上的衣服。刘累的身体摇来晃去,他们捅来捅去,一直捅在刘累的身上。
一名侍卫笑骂道:“怎么那么难脱。”
另一名侍卫道:“那就点火来烧吧!”
是个好办法!他们先是用火把向刘累身上投掷,但刘累身上的血太多了,火把从他身上滑落,就是无法点燃衣服。
有一名侍卫便用火点燃了箭,一箭射向刘累。
箭“扑”地射入刘累的身体,未死的人身体一阵剧烈地颤抖,但却没有发出惨叫。
那名侍卫道:“这臭小子还真倔强。”
又几名侍卫看着有趣,加入了他的行列。许多火箭自城门的天空中划过,即美丽且辉煌。
火终于燃了起来,被火烧着的人发出了恶臭。
所有的侍卫纷纷掩臭,原来烧一个人是这样的味道。他们落荒而逃,唯恐这臭气影响了自己晚饭的胃口。
于是那曾经的骗子便孤独地在城门上燃烧着,后来绳索被烧断了,他自空中重重地坠落下来。落地的声音很响,如同雷鸣,使许多百姓都吃了一惊。
大家纷纷抬头,天空万里无云,是晴天霹雳吗?
吃罢晚饭的侍卫们再次回来时,城门前的尸体已经变成了焦碳。一名侍卫用脚踢了踢那焦碳,原来烧死的人是这样的!
“拖走吧!”侍卫首领面无表情的发号施令,“你们玩得太过火了,天子要将他吊在城上,难道吊这么一个东西不成?”
侍卫们诚心忏悔,“是!以后不敢了。”
几名侍卫将那团面目全非的焦尸丢在乱葬岗上。这件事使乱葬岗上的乌鸦心存愤怒,烧成这样,如何下口呢?
赵嬴子同样不敢回头张望,他背着师门向前疾奔,身后传来人们的呼喊声惨叫声。声音随着他的远离而逐渐变小,最后消失。
他自觉是一个怯懦的人,他全没有勇气留下来与刘累同生共死。
他可以想出许多理由来解释他的临阵脱逃,他需要将师傅送到蟠龙岭,他还有种种仇恨未报,他必须安置飞烟。
所有的借口到了最后都是得出同一个结论,他现在还不能死。
在所有的借口之外,思想一直绕来绕去不愿正视的问题,还有灵儿,他若死去,灵儿又该如何?
灵儿会死在那石屋中吗?
他们沿着离开朝歌的大路向前疾奔,太阳渐隐山后,夜晚终于来到了。
赵嬴子的脚步却不因夜色而减慢,他仍然全力奔行着,即便是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他也不愿略停一停。
在他身后的飞烟终于忍不住说:“休息一下吧!”
他摇头。
“天黑了,追兵就没那么容易找到我们。你一直背着师傅,我怕你会累坏了。”
他的脚步缓了下来,却仍然不愿停住,“我要带师傅去蟠龙岭。”
“蟠龙岭?”飞烟迟疑着问:“在哪里?”
“大江的源头。”
飞烟咬了咬唇,“大江在哪里?”
赵嬴子向着北方指了指,“在草原上。”
他不知道这只是师门的戏言,固执地相信在北方辽远的草原上有一条大江,大江的源头便是御龙之人一心向往的蟠龙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