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
朝歌,大商的皇宫中。
侍女们早便睡下了。整座皇宫都是死寂寂的,听不到一丝人声。
昨晚下了整夜的雨,现在应该天快亮了吧!但因为风雨的原因,还不见一丝日光。窗子是打开的,长长的帘幕被风吹得列列作响。
灵儿忧心忡忡地坐在灯前,灯火摇曳不定,如同她忐忑不安的心。
她是一个美丽得有些不祥的女子,肌肤如雪似玉,腰肢纤柔不盈一握,双眉若黛,眼若秋水,但凡是见过她的男子都会为她而痴迷。
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但并不如同普通的女孩那样放在心上,直到她遇到他的那一天。
她时时地望向房门,猜测着他应该回来了吧!
晨鸡还不曾鸣叫,宫中的人亦来不及知道那件刚刚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情。
按照计划,他会在天明以前赶回皇宫,然后带她离开。
想到终于可以恢复自由之身,她的心里便难免又是期盼又是焦灼。她很想走出房门去看一看,但她却仍然勉强自己坐在桌前。
过去的几个月中,她逐渐学会忍耐,将自己的心事深藏不露,只有这样,才能在危机四伏的皇宫中存活下去。
现在,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结束了。她唯一的愿望,不过是与他隐居山林,不再管这人间的是是非非。
房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她立刻抬起头,望向那里。
一个年青人湿淋淋地站在门口。他全身都被雨淋透了,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
她喜悦地站起身,向他迎过去,走到他面前几步,却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两人默然对视,半晌,他裂开嘴一笑,她便也笑了。一笑起来,熟悉的感觉立刻充斥胸臆。他不善言辞,每次见面,都是这样呆呆地笑。
她道:“事情办妥了吗?”
他点头。
她便笑得更加欢愉,她拉住他寒冷如冰的手:“我们走吧!”
她回顾了一下,不想带走任何东西,她不过是这里的过客,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真正属于她的。
她拖着他走,他却站着不动。
她有些愕然回首:“还不走吗?”
他脸上的笑容尽敛,眼中多了一抹陌生的神情。“灵儿!”他叫她的名字。
她甜甜地答应,“嗯!”
他道:“你不必走了。”
她皱眉:“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办完了事情,你就带我走吗?!”
他冷冰冰地道:“我在骗你。”
灵儿怔了怔,慢慢地放开手中那没有温度的手,她审视着眼前的这个男子,是那个人,没有错,是那个温良纯厚的赵赢子。
她勉强自己露出一抹笑,“你不会骗我的,我知道。”
赵嬴子淡淡地道:“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为什么?”
赵嬴子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的面颊。灵儿,我并不期望你的原谅,我们两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与我早便知道。这样的爱情是要经受天地的诅咒,不会善始善终。
女子的眼中掠过一抹绝望,他从不曾以如此冷漠的目光看她,他真的在骗她吗?
赵嬴子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七彩陶罐,陶罐的周身画满了古怪的符号。
灵龙儿脸色微变:“这是什么?”
“是祭司七海留给我的降龙阵。”
七海?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虽然杀死了七海,但在他未死之前已经将这件宝物准备好了,只等着我一朝功成,便可以使用。”
灵儿的目光渐渐地冷了下来,“原来你早就有所准备。”
赵嬴子残忍地笑笑,“现在你相信我在骗你了吧!”
他是她这一生中唯一相信过的男人,到了最后,他却在欺骗她?她不甘心,曾经的一切难道只是一个谎言吗?
她咬牙,一字一字道:“你真的一直在利用我,从来不曾爱过我吗?”
赵嬴子默然,窗外传来阵阵鸡鸣,天要亮了吗?他的嘴角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龙儿,我爱过你吗?为何你还要问?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灵儿,若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你从未曾遇到过我。
他与她黯然相对,窗外传来希希沥沥的雨声。
一个风雨如晦的早晨,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从未遇到过我!
赵嬴子十七岁的时候,随着师傅师门四处流浪。他师傅的师傅是一个叫啸父的人。他并不确知这个啸父到底是何许人也,也不知啸父曾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来让后世之人记住他。根据师门的描述,所谓之啸父,是世间唯一懂得御龙术的人。
啸父已不在人间,他是成了仙还是寿终正寝,师门不曾提起。但自啸父离开人间后,师门便成为继啸父之后,世间又一个唯一懂得御龙术的人。
赵嬴子从未曾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师门也同样会离开人间,到时,他便可以继承师业,顺理成章地成为御龙术的传人。他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少年,对于名利懵懵懂懂,每日只知依着师傅的指点修习道法、学习御龙术而已,甚至连少年人应有的口舌之欲都不甚有。他很淡漠,淡漠如同世外之仙。
然而流浪至今,他始终不曾见过真正的龙!
很多年以后,有一则名叫师门使火的传奇故事是专门描写师门生平的。但赵嬴子十七岁的时候并不曾听闻过这个故事,他的师傅亦如是。
传奇的当事人,对于自己会成为传奇这件事,大多缺乏先见之明。而一心想要制造传奇的人,却往往又不能如愿。
赵嬴子很想见一见真正的龙,他便可以试验一下自师门处所学的御龙之术。他也很想问一问师门是否曾见过龙,但每次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做罢。
他是温和的少年,很少说令人感到困扰的话。
从他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生命便是在无休止的迁移中度过的。据说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完成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目标,而师门与他的目标则是找到和驯服真正的龙。
他有时会想,也许他这一生都不可能见到龙吧!这样想的时候,他便难免感觉到一丝悲哀。他是为龙而生的,若没有龙,他岂非连生存的意义都失去了?
现在是秋季,他们正在赶往朝歌。风很大,吹起路边的落叶飞花。一朵残花自他的面前经过,他伸手一抄便抓住了那朵花。
花已经缺了一瓣,他却全不介意,仔细地将花插在衣襟上的一个小小的破洞中。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于生命充满了怜惜,对于自己的一切却漫不经心。
师门在前面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
他是一个苍老的中年人。所谓之苍老的中年人,是指他的年岁并不是很老,但却已经白发苍苍。他的腰身也有些佝偻了,额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
他一坐下来,便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拿起腰上的酒葫芦大口喝上几口酒。
他走了几十年,路上的烟尘早已经侵蚀了他的身体。
赵嬴子一见师傅坐下来,便急步赶了上去。他一直跟在师傅身后七八步的地方,因为师傅走路的时候,身上披着的大袍子总是被风吹得烈烈飞舞,走得太近,那大袍子的衣襟就会不客气地抽他的脸。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师门面前,心里想着师傅大概是饿了。
果然师门紧接着便说:“徒弟啊!去给为师找点吃的吧!”
他点头,四处环顾。他们现在一条官道上,一眼望出去,官道之上尘烟滚滚,除了他与师傅两个活物之外,便只有天上偶然飞过的乌鸦与麻雀。
他抬头看着苍天,想象着龙应该是在天上飞吧!他们是御龙之人,却连飞上天的能力都没有。
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御龙呢?
“小子,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还不快去找吃的?”
他连忙向着官道外的农田跑去,所谓之找吃的,如果没有野生的食物,便只能从附近的农人地里偷一些东西了。
师门自己是绝不会做这种有损身份的事情,因而他饿的时候总是把这个棘手的难题交给赵嬴子。
赵嬴子离开官道向着田野走了一段距离。他看见一只小兔子从草丛中惊走,他便忍不住笑了。他当然可以将小兔子抓回去让师傅果腹,但他通常不会这样做。
他抬头看看天空,秋日的天宇是一色的碧蓝,轻盈而洁净地悬浮于头顶上方。他凝神看了一会儿,眼角似乎瞥见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
他转头向着那个方向望去,只看见一条可疑的红色浮云。
现在并非是日出日落,天空之中便不该有红云。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浮云,但那不过是一条浮云罢了,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他想,也许是自己太多心了。
他摘了一些野果,用衣襟包着,一路走一路擦着。待他回到师傅面前时,所有的野果都已经被擦拭干净。
他将果子呈献给师傅,说道:“师傅,吃果子吧!”
师门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骂道:“臭小子,你就不能给我弄点肉吃吗?”
赵嬴子笑了,“多吃果子能够长命百岁,师傅不是一直训导我要有好生之德吗?我们是修道的人,有东西吃的时候就不要随意杀生。”
师门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小子,你长大了,学会教训师傅了。”
他吃了几个果子,又喝了好几口酒,才说:“小子,你也吃点吧!”
赵嬴子点了点头,拿起果子咬了一口,才发现原来野果的滋味又苦又涩。他偷眼看了师傅一眼,见师傅闭目养神,他想原来野果这么难吃。但他仍然将剩下的果子全都吃了下去。
师门这才睁开眼睛,“小子,你和你的死鬼老爹一点都不象。”
他精神一震,“师傅,我爹是什么样的人?”
师门露出一抹略有些辛酸的笑,“你老爹可没你那么能忍,他要是吃这果子,咬一口就会叫出来。”
他忙问:“我爹怎么死的?”
师门叹了口气:“你爹是被龙杀死的。”
龙?!赵嬴子惊异地看着师门,难道师傅真的见过龙吗?
“小子,我知道你不相信为师见过龙,但这个世界上真有龙。”他用手指了指天空,“如果有一天,你看见天空之中可疑的红色浮云,那就是龙留下的痕迹。臭小子,你爹可是一个优秀的御龙人。”
他更觉得好奇,“我爹也是御龙人?”
师门却忽然转移了话题,“小子,你爹死以前和我说过,他要是死了就要埋在长江源头的蟠龙岭上。所有的御龙人都是埋在那里。”
他问:“师傅你有没有把我爹埋在那儿?”
师门点了点头:“当然。你师傅我是多么重信守义的人,答应过人家的事怎么可能不办到。我把他埋在蟠龙岭,和所有的御龙人埋在一起。”
他忍不住追问:“蟠龙岭在哪里?”
“在长江的源头。”
长江?他搜索着记忆,虽然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大江大河,可不曾有一条江叫长江。
“长江在哪里?”
师门被他问地烦了,用酒葫芦重重地敲了他的头一下,“长江在淮水的南方。”
他被师傅敲得有些疼,他揉着自己的头,还是忍不住追问:“那淮水又在哪里?”
师门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狡猾的笑意,“淮水在很北的地方,比草原还要更北的地方。”
赵嬴子点了点头,原来淮水是在比草原还要北方的地方,那么长江大概就是在草原上吧!他在心里计算着,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蟠龙岭去看一看爹的坟墓呢?
师门忽然说:“小子,要是师傅死了,你也要把师傅埋在蟠龙岭,记住了吗?”
赵嬴子答应着:“我知道了师傅。”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师傅你会长命百岁的。”
师门叹了口气,长命百岁?御龙之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死于非命呢?
赵嬴子想起刚才看见的天上的红云,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师傅,也许只是自己大惊小怪吧!
他张开的嘴中便问出了另一个问题:“那我妈是谁?”
师傅没有回答,脚步有些踉跄。
他又追问了一句:“师傅,我妈是谁啊?”
师门打了个酒嗝,“小子,你妈是谁我怎么知道?”
他怔了怔,很想问,难道我爹就没告诉过你吗?
但他看着师傅蹒跚的脚步,想着师傅大概喝醉了。他就不再问了。师傅喝醉酒的时候总是会无缘无故地打人,他可不想没来由地被揍一顿。
抬头看碧蓝之天,那抹红云已经消逝不见。
也许,也许真的只是错觉吧!
他们又在路上走了几天,终于到了朝歌。越是靠近朝歌,旅人便越多,每个人的行囊之中都藏着自己的心事。
师门说:“徒弟,你看他们行色匆匆,为了生机而奔忙是多么可笑的事。”
赵嬴子“嗯”了一声,心里想,至少他们每顿都有干粮吃,不必饥一顿饱一顿。
师门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徒弟,你总是把心思藏起来不说,这是很不好的习惯。”
他暗暗笑了,师傅虽然年纪大了,有的时候却比他还更有童心。他道:“师傅,你也有许多事不愿意告诉我。”
师门沉思了一下,“小子,有些事到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他默然不语,他甚至连自己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师门从不提起他的父亲,那一天,是破天荒的。
在朝歌的城门前,他看见巨大的告示牌。牌上写着的内容是他们早知道的,他们也正是因此而来朝歌。
据说有人在朝歌附近发现了神龙的踪影,而天子孔甲又是酷爱龙的人。所以他便传下圣旨,征召天下的有道之士入朝,寻找能够擒龙和养龙的人。
自那以后,各地的方士便络绎来朝。
在这个浩浩荡荡的应征擒龙队伍中,他们并非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告示牌下的军士麻木不仁地接待着报名参加擒龙的人。每一个报名的人,都需得当场表演自己的道术,在确实证明有道法以后,才能够进入养龙居。
所谓之养龙居,便是天子孔甲为了饲养神龙而建的别苑。当然,现在别苑中没有龙,只有一大批前来擒龙的方士。
便是在告示牌下,赵嬴子第一次遇到刘累。
刘累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意气风发,锋芒毕露。他身上穿着洁白如雪的长袍,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腰间系着一把古朴的木剑。
他容貌清秀,气势逼人。两个少年在人群之中看见了对方,相视一笑。
他想,刘累虽然年轻,一定是一个道法高超的方士吧!
刘累从烟尘滚滚的官道中走过来,脸上的表情高贵而矜持,那些衣着褴褛的方士们便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了路。
不久以后赵嬴子方才知道,刘累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自己内敛而沉默,从不哗众取宠,虽然身具道法,却让人误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而刘累却浮夸造作,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想尽办法吸引众人的目光。虽然全不通什么道法,却始终以有道高士的形象出现。
这样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人,看起来有着天渊之别,似风马牛不相及,但终成了日后的好友。
刘累坦然地自方士之中穿过,停在告示牌下的军士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