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因为她是公主,公主的教养当然与靠装神弄鬼骗钱度日的巫女家出身的我不同。我最爱看的就是各种武侠电影,想必公主小姐一定闻所未闻。
那位亲王先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SKY,你怎么还不回去准备,今天晚上的宴会你要代表皇室发言。”
二鬼子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对于亲王先生的无礼有些不满,但我却在心里暗暗地感谢这位亲王先生,我立刻接上话:“原来你晚上有事情啊!那你忙你的事情去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二鬼子迟疑了一下,“可是你才第一天来。”
我笑咪咪地问:“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很不安全?”
他摇头,“这里的保安很好,就算是有突然空袭也可以从容应付。”
“你觉得我的英文很差?”
他又摇头。
“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
我把他牵着我的手交到丽莎的手中,“既然是皇室的夜宴,一定很重要,我可不敢影响你们。我听说皇室很恐怖的,会派特工把不喜欢的人撞死,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二鬼子一怔,显然想为皇室辩护两句,我却不容他开口,转身便跑,一边跑一边大声说:“我走了!明天我会去上课。”
我一口气跑到一栋小楼的后面,忍不住躲在楼后向他们张望。二鬼子终于还是牵着丽莎的手转身离去,三人有说有笑,并不因我的出现而影响了他们的心情。
我看着他们走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背靠着墙壁,慢慢地滑坐下来。我怔怔地坐着,即不悲也不喜,大脑似乎停止了转动,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空白一片。
然后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是蔚蓝一色的,不见纤云,海浪拍岸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乍然飞起,在空中凝住片刻,便倏然而去。
我忽然感觉到心的一丝刺痛,那痛来得很忽然,也很深入,似乎有一支小小的针莫名其妙地进入我的心脏之中。我用力吸气,血液便向着心脏中涌入,牵动着那针刺着我的心底。我用力呼气,血液自心脏奔流而出,又牵动着那针刺着我的心底。
原来心痛的感觉是这样的。
我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我的无力。
曾几何时,我以为只要是巫龙儿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不可能得不到。现在我却隐隐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有些东西就算想尽办法想要得到,还是无法得到。就算用尽全身的力气,与整个世界奋战,仍然会失去。因为人是无力与命运相抗,再强的人,也终究是命运手中的玩偶。
在那一刻,我睿智地预感到了命运,预感到了我与天赐绝不乐观的未来。
“听说她一来,皇室总管就亲自去迎接她。”
“SKY还和她手牵着手在学校里散步。”
我走进教室,正在窃窃私语的三个女生一起闭上了嘴巴。她们的脸上迅速绽放出温柔和善的笑容,似乎刚才正在背后说闲话的人们并非是她们。
我忽然发现,大概所有的皇室女子都被训练用同样的仪态去微笑,每个人都笑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从容大方。
三个女孩一一向我自我介绍,一个是内务大臣的女儿,一个是某某亲王的侄女,一个是首相的外孙女。
我也露出同样虚假的笑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大抵有着几副不同的面孔,如同随身携带着无形的面具,在不同的场合就戴上不同的面具。
人们自懂事时就开始学习怎样将自己的真面目隐藏在面具之下,随着年岁渐长,那面具的应用便越来越纯熟自然,惭似长在自己的脸上,最终连自己都无法辩认那是面具还是自己的本来面目。
这个班级居然只有四个学生,就是我们四个人,而且没有一个男生。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学校里所有的班级都是如此,每个班不过三四个人而已,而所请的老师则大多都是国际知名的学者。这些著名学者在各个领域皆是领军人物,却在这里教一些高中生上课。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也同样是无上的荣光。
那天整个下午都是游泳课,据说游泳对于贵族女子的身材保持是极好的运动。这个学校的课程安排,娱乐多过学业,诸如马术、芭蕾、艺术体操、击剑之类说不出有什么用,但贵族们却认为必不可少的课程充斥了课程表。
而中国学生非常重视的物理化学之类的课程,则不过是寥尽人事的一周安排上一次而已。
于是,吃过午饭,班里的四个女生便在奥运标准的游泳馆中集合。我虽然知道游泳馆在哪里,却还是有点踌躇不安,因为我根本就没带游泳衣。
谁会知道这种变态的学校还要让学生上游泳课?我本来的学校所谓之体育课不过是打打排球蓝球,跑跑步,跳跳鞍马,扔扔铅球罢了,顶多再组织一下班内或者年级内的足球比赛,游泳这种即费时间又费水力资源还不安全的课程,哪个学校会那么傻得去安排?
在进入更衣室之前,我很不好意思地询问:“我没有游泳衣,只怕不能上游泳课了。”
首相的外孙女莞尔一笑:“不用带游泳衣,更衣室里有干净的游泳衣,用过一次就会更换。”
我呆了呆,决定自此沉默。还有什么比刘姥姥更悲哀的吗?想当初,刘姥姥带着板儿进大观园,还能为荣国府的太太小姐们插个科打个浑逗她们乐上一乐。我相信我的三个女同学早已经把我这个土包子在心里笑上了几千几万遍,但偏偏碍于皇室的教养,她们又不能表现出来。
闷在心里暗笑是很痛苦的事情,会把肠子笑断。
我气鼓鼓地接过首相外孙女满怀热情递过来的游泳衣,也不知是在生她们的气还是在生自己的气,或者在生巫家上上下下一大群巫女们的气。
巫家的女人什么都强过别人,却偏偏不懂得上流社会是怎么回事,谁叫她们都是靠装神弄鬼来混日子的巫女呢?
走出更衣室,一眼便看见游泳池边的二鬼子,他身边坐着三四个男生,大家如同众星捧月般地包围着他,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一走出来,所有人的目光立刻便落在我的身上。
我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看我,这世上传得最快最远的莫过于绯闻。我与二鬼子的绯闻一定在我还未曾到达这个国度以前,便已经在悄悄地传播了。
绯闻女主角正式登场,如此八卦的情节,就算是皇室的男孩们也一定是喜闻乐见的。
我高高地仰起头,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看就看吧,难道我的身材还怕人看吗?但下一个瞬间,我便明白了另一件事情,我引以为傲的东方式的纤细身材,西方人可未必喜欢。
我听见有人吹了声口哨,在这声口哨声中,二鬼子的订婚对象,理应是我的情敌的丽莎身着一件大红游泳衣走了出来。
一看到她,我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部,不免挫败地叹了口气。原来西方的女孩十六七岁就已经长得如此成熟了,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与她相比,我也未免太小儿科了。
我怔怔地站在游泳池边,看着她满面阳光明媚的笑容。她向我走过来,“喜欢游泳吗?”
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天知道我本来并不讨厌游泳的。
她笑了,“我最喜欢游泳了,这个运动是很健康的运动,可以保持身材又能运动全身。”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上游泳课分明就是皇室高中所有站在我反面的人设下的一个阴谋。我在心里狠狠地想,完全忘记了,游泳课是皇室高中早便安排好的课程,并非是因为我的到来而特设的。
丽莎一跃入水,姿态美妙,如同一尾人鱼。我看着她在水中自由来去,显然水性甚佳,看来她是真的喜欢游泳,喜欢做一件事,就会下意识地去做好,那与被别人强迫去做是不同的。
我叹了口气,在池边坐了下来,无聊地用脚踢着池水。我并非不会游泳,只要我想,我甚至可以立刻报名参加奥运会,并囊括所有冠军。我天生的运动天赋,或者是来源于我身为龙女的本性。
龙曾经说过:普通人类会的事情又怎能难得倒龙?
我虽然并非是龙,却是龙女以奇异方式转生在现世的后身,普通人类会的事情又怎能难得倒我?
可是我却没有与她争胜之心。我知她是故意展示给我看,也是为了展示给二鬼子看。若我是她,说不定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我感觉到女子悲凉的心境,古往今来,从东到西,又有哪个女子不是为情所困,为情所恼,为情所痴,为情所伤呢?若她真爱二鬼子,她又怎能容得下有一个我的存在?
一个阴影落在我身边的水面上,二鬼子毫不避嫌地在我身边坐下,如同我一样用脚踢着池水。我们两人的目光一起随着池中的丽莎转来转去,如同赌气一般,谁也不看谁一眼。
过了半晌,到底还是他忍不住先开口,“你一定比她游得好,为什么不下水?”
我默然,谁游得好一些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的命运岂非是从出生时起便已经注定了?就算我此时比丽莎胜出一筹,她却命中注定是二鬼子订婚的对象,而我,则命中注定与二鬼子擦肩而过。
我侧过头认真地看着二鬼子的眼睛:“她很爱你吗?”
二鬼子一怔,下意识地回视着我。
我们两人便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都在猜测着对方的心意。他迟疑着回答:“我想是的。”
“你怎么知道?她对你说过吗?”
“没有。”
“那你又怎么知道?”
二鬼子轻轻叹了口气:“爱一个人还需要说吗?如果连心都感受不到,那这种爱情还有什么意义?”
爱一个人不需要说出来吗?那么我呢?我是否爱他?
我忽然站起身,一跃下水。
旁观的人群以为我终于忍不住,想要与水中的丽莎比试一下,但事实上,我只是想潜入水底。
水底的世界是安静安全的,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因而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与外界隔了开来。
我抱着膝盖蹲在池底,就是不愿意浮上水面。我即不愿意面对二鬼子,也同样不愿面对我自己的心境。爱一个人,是不需要说出来的。
若是二鬼子不曾因思念母亲而偷跑到中国,如果他的母亲不是刚好是我多少年前的学姐,如果他并非是插班到了我们班而是另一个班级,如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那么我还是我,无忧无虑,想尽办法与巫家女人斗争的巫龙儿。我不会明白心痛的感觉,我不因另一个女子而烦扰,我还在那所高中的课堂上呼呼大睡,然后被欧巴桑的怒吼声惊醒。
我倔强地在水中睁大双眼,我感觉到泪水正在飘出眼眶。我知我的泪水会混入池水之中,自此不再干涸。
记得曾有一个佛教谒语问道:“如何使一滴水永远不干?”
答案是:“将那滴水放入大海之中。”
我的泪水流入了池中,随着池水流淌,会进入这个学校的循环水处理系统,然后再回到池中。无论何年何世,这个游泳池都会记忆里我的悲哀。
我自怨自艾地想着,一点都不曾发现我的想象力正在无止境地膨胀,简直就要到达诗人的地步。
水波轻轻晃动,二鬼子潜水到我的身边。大概是我在水底的时间太长,他不放心,下水来看看我。
可是他根本不明白我的与众不同之处,我是龙女,水与我如同母亲。这世上没有怕水的龙,如同没有怕灯火的飞蛾。不同之处,飞蛾扑火,在一霎那的灿烂之后,便魂飞魄散,而龙在水中却可永世长存,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他拍拍我的肩头,指了指水面。我固执地转过头,不愿看他。他在我身边坐下,似要与我较量,谁能坚持到最后。
我瞪了他一眼,好,我不信你比我更能潜水,到你无法忍受之时,你自然会上去。
他竟不上去,脸色肿胀,但他却咬紧牙关,死死支撑。我有些不安,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再过一些时候就会因缺氧而窒息。若是这个傻瓜真的因为固执而淹死在游泳池里,这岂非成了国际笑话。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拖着他游回水面。
水波又轻轻摇动了一下,丽莎潜入水底。她满面惊慌地向二鬼子游过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二鬼子的一只胳膊,便向着水面游了回去。
二鬼子已经有些昏迷的迹象,乖乖地被丽莎带着游回水面。
我终究还是心有不甘,终究还是想看一看二鬼子是否有事。
我钻出水面,看见池边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二鬼子拖上岸去。一个男生用力压挤着他的胸部,似在进行人工呼吸。
幸而二鬼子很快就清醒过来,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问:“龙儿呢?”
他这句话是用中文说出来的,我相信他的母语绝不是中文。据说一个人在最危急的时候,一定会说出自己的母语来。可是他却用中文问了一句龙儿呢?在他的心里,我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我的眼睛又开始有些酸痛,巫龙儿如此多愁善感,连身为巫龙儿本人的我都有些吃不消了。
他的目光向着水面搜索,一眼看见浮出水面的我,他似想说些什么,但嘴巴蠕动了一下,却终于一个字也没有说。
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对着他笑了笑。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也能感觉到我笑得有多凄凉。
我并非没有勇气,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我不姓巫,也不是龙女的转世,也许我还敢于与丽莎相争。
但我不是普通的女子,即便是现在,我仍有部分的魂魄活在古代。我不知这样的生活何时才会是个尽头,也不知等待着我的命运会是什么?
太婆婆无需将一切实情相告,我并非是个傻瓜。我知我天生就是妖孽,来到这人间必会引起动乱。在返回古代的穿越中,我早已经深谙了这一点。
巫家是守护大地的巫女,她们生下我来,也许不过是为了就近监视我。据说妖孽是必然会临世的,就算我不是老妈的女儿,也会成为其他人的女儿,或者借用更加骇人听闻的方式临世。
也许巫家人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老妈生下我。
那么,我的命运会是什么?重新被封入陶罐之内吗?再度过几千年的寂寞时光?
我与二鬼子默然对视,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无奈。他是注定成为皇太子的人,而我往世的命运则是祸国殃民,倾国倾城。若想不使这倾国的游戏继续,我便要离他远走,最好永世不见。
我咬牙,用力呼吸,一呼一吸间,便痛彻心臆。心痛的感觉千年如一日地继续,我宁愿我立刻烟散云散,不必在每一个轮回中感受这疼痛和不安。
每一个人活在世间都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宿命,我深惧这宿命,只望逃开,再不必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