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戈壁滩上有一排房子。我们很奇怪地住在那里。我是说,我们推门出去,前前后后都是空空荡荡的戈壁滩,我们为什么要住在那里?
除我们之外,这排房子左左右右共四个邻居,都开着和我家一样的小店。房子盖得整整齐齐,高高敞敞,屋顶上铺着油毛毡,浇着沥青。很结实,化雪时一点儿也不会漏。
但是,虽然这房子里里外外都抹了水泥,刷了石灰,墙心里砌的却是土坯而不是砖。
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排房子实在称得上方圆百里最漂亮最整齐的店面了(而且是我们曾住过的所有房子中最最好的)。不像乌伦古河下游五公里处那个路边小村的小粮油店,又矮又拧,墙上歪歪斜斜装着门,门两边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地各掏一个黑乎乎的窗洞。
还有村西头哈米提家的小杂货铺,院子破破烂烂的,房子都陷到地基底下好深了。低下头才能进门,一进门就得下“台阶”。墙根也快蚀空了,屋檐下的墙壁也给雨水掏空了一长溜,从东凹到西。
要在戈壁上盖房子的话,实在没什么风水可讲究,四面坦荡空旷,走到哪儿都一样嘛!所以乌伦古河这一带大部分村落的房子都东一座西一座胡乱盖着,一路上远远近近参差不齐。估计村干部们为此很头疼,新农村建设太难搞了,无论怎么规划,怎么拉围墙都没法连成横平竖直的格局。
荒野上的红土地,一座土房子和另一座土房子之间,由土夯墙、铁丝网、铃铛刺圈起来的阔大的院落及冰雪覆盖的草料地遥遥相连接。更多的是泛着白碱的荒滩戈壁。有时候是起伏的沙丘和成片的小灌木。乌伦古河就在乡间公路南面一公里处,与这公路平行着向西流,最后汇入布伦托海。在那里,湖畔无边无际的芦苇丛浩荡起伏,天鹅在湖边低低地飞翔,湖心小岛栖满海鸥,成群的野鸭在芦苇丛中“啊 —啊!”地长唳短鸣。
但是站在这平坦开阔的大地上,却一点也看不到河的,也感觉不到水的气息。四面全是荒滩,河陷在河谷最低处。走到了河岸近前,也是零乱一片,只闻水声,什么也看不到 —河心跟河岸都长满了碎碎的树林子。
河流越来越细薄了。这一带有三个农业村和七八个牧业村,远远近近地分布在河两岸,农田和草料地引走了大量的水。农民们主要种植小麦、芸豆和葵花。牧民们则把这里作为秋牧场向冬牧场迁移时的一个落脚处,并在这里种植大畜过冬的草料。深秋,牧业上的老人和学生经过时会留下来休养和上学(牧业学校一年只有冬季一学期的课程)。男人和一部分妇女则继续赶着羊群南下,抵达戈壁腹心,春天雪化了再启程北返。
我们搬到红土地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就非常向往这里了。因为老是听人说什么要“退牧还林”了,今后会有更多的牧人往红土地靠拢、定居。但是听说归听说,毕竟真实情况一点也不了解的,压根没底儿。于是特意向一个在这里生活过很多年,好不容易才有能力搬走的老头儿打听:红土地的哪一块地方做生意比较合适?于是那老头儿立刻向我们力荐他的房子,说他那个地方才是最最好的,他在那儿才待了几年就赚了多少多少钱云云。我们当然不信。这老头儿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有钱人。当时他在我家店里买了只一次性打火机,比来比去,选了液体位置充得最高的一只。并且为了能多用一段时间,把火焰调得只有黄豆大小。
但两个月后,我们还是找到他,把他的房子买下了。他开的价格实在令人动心。而且我们的钱也刚好够,再加上我们的确不熟悉情况。就这样,我们来到了红土地。
那段时间,我没在家,去了乌鲁木齐找活干。天天盼着有人到我打工的那个小作坊里去看我。但从来没有。于是又天天盼着有时间出去转一转,看看大城市。但还是没有。最后只好回家了。
中间还回过一次家。因为老板只给了两天假,一路上跟打仗似的紧迫逼人。大清早从乌鲁木齐客运站出发,按我妈在纸条上的嘱咐倒了几趟车,颠到深夜才到家。黑乎乎地睡了三四个小时,第二天凌晨,才新疆时间四点半,司机就摁着喇叭在外面死命催人。然后黑乎乎地上车,中间又糊里糊涂倒了几趟车,天黑透了就糊里糊涂重新出现在乌鲁木齐客运站了。
以至于那以后的很多时间里,当我坐在庞大的机器前出于惯性忙碌着流水线上的活计时,往往会五个小时十个小时地陷入对那天的黑乎乎的想象之中:我们家到底在哪儿?我家到底是什么样的?
后来,我决定回家。我花掉了赚来的所有钱,从城里买了一大堆东西,并把这些东西成功地塞进一只比最大号的编织袋还要大两号的袋子里 —大得使这一路上的所有司机都对我又怒又恨,都说让我再补两张票都不过分。真把我吓坏了,不过幸亏后来还是没让我补……我在城市人行道的积冰上慢慢拖动这只超大的袋子往前走,连打照面的陌生行人也不放过我,非得跟在后面多说一句不可:
“喂,丫头!你的包太小了嘛!……你的包完全可以再大一点嘛……你干脆把自己也装进去得了……”
在国道线二百七十公里处的里程碑旁下了长途班车,那里有一条孤零零的土路从国道线旁岔出去,纤细微弱地延伸进雪的荒原里。我守着我“完全还可以再大一点的”袋子,蹲在路口等车。等了很长时间。四下望一望,黑白斑驳的是国道线,白的是天空和大地。没有人,汽车很少很少。只要是经过我的车辆,都会惊奇地放慢速度,看清楚后再踩一脚油门一趟子过去。我猜想那些司机们一定是先看到我的包,再看到旁边蹲着的我……在我眼里,世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而在他们眼里,世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包。
家还有多远呢?天色还早,我真想把这一大包东西从雪地上拖回去。于是我把它拖下路基,在雪野中的乡间土公路上朝西拖了半个小时,出了一身汗。这时后面来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三个男人帮我把包弄到车顶并绑结实了,还有两个则站在旁边骂我。我自知理亏,也不敢吭声。等上了车,所有的劲儿立刻全散了。这回真的快到家了。我在后车厢里摇晃了两个小时,忍不住流泪。
我妈在红土地的房子里干了许多得意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把房子里的一扇门改成了一个橱柜。
本来我们买下的房子是并列着的两间,两间房子互不相通,各有各的门进出。我妈把这两间房子中间的隔墙挖了个门,再把东面那间的门从里面钉死。这样,两间独立的房子就成了一个套间了。由于我们这里的墙壁都半米多厚,为了保温,门也一般都会里外装两扇。这样,两扇之间就有了好大一块空间。我妈就把那面钉死了的门洞里横着担上三块木板 —壁橱就做成了,而且还是一格一格的,门一打开,就可以直接往里面放东西。
我们的左邻右舍们来串门子,一看,这个办法怪好的,就全都回去效法。于是我们这一排房子的壁橱全都统一成了这样。
我们一般会在壁橱里整整齐齐叠放些衣物什么的。但那里和室外只隔着一层木头门板,很冷很冷。放在那里的衣物温度也在零下,一件一件冰冷冷硬邦邦的,掏出来抖一抖,还会咔嚓作响。要穿衣服的时候,得提前取出来,放在火炉边烤一会儿,才敢往身上披。
红土地实在太冷了,隆冬的夜里,通常会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出去上个厕所,还得小跑着去,小跑着回(另外,红土地是没有厕所的)。去的路上,身上的衣服还是软的,回来时(短短几分钟)就冻硬了(如果不是纯棉或纯毛料的衣服的话),袖子摩擦着衣摆,一路“嚓、嚓、嚓”地响。抬胳膊动腿,更是“咔啦咔啦”响个不停。
在红土地的冬天,最痛苦的事情大概就是挑水吧?不过,自从有了我叔叔,好几年里我和我妈就再也没有挑过水了。
水在河边挑,河离我们还有两公里远。叔叔每隔两天就会全副武装一番,顶着河边砍人的北风和寒气去挑一担回家,用作饮水。至于用水,洗衣服洗脸洗碗的水,则在邻居院子里的碱水井里挑,或者化开雪水使用。因为用水不易,一盆水往往会使用好几轮。洗过碗的水用来拌鸡食,洗过脸的水用来洗脚洗衣服,然后再洗地。
话说在我们这一带,挑水挑得最稳当的要数我叔叔了。走那么远的路回来,还是满悠悠、清汪汪的两大桶。若是其他姑娘媳妇的话,哪怕在水面浮两大块冰挡着,回到家还是会溢得只剩大半桶。更让人感慨的是,在我们这里,好像也只有他一个男人挑水。其他男人死也不碰这些“家务活儿”。
但是,到了三九四九的天,河边就再也没人了。那里风大,实在太冷了,没几个人能受得了那种冷。只有我们一家还在雷打不动地去河边挑水。于是到了那时,我叔叔每次去挑水,除了带扁担和桶以外,还得带上斧头。因为除了他,就再也没人破冰了。每次去,上次破开的地方都会合拢,冻得又厚又结实。最冷的天里,我叔叔夯足了劲抡下去一斧头,也只能在冰面上留一小道白印。
其他人家冬天都喝井里的碱水,那水又咸又苦,碱重得可怕。我们用这水洗过衣服晾干后,衣服下摆滴水的地方,总会留下一圈厚厚的白色盐渍印。
好在当地人冲的黑茶和奶茶本来就是得放盐的,用碱水煮茶也喝不出太大的异味。我们就不行了,我们天天喝稀饭。虽然碱水煮饭米粒烂得特别快,但,实在喝不惯咸稀饭……
不过,正是因为碱大的原因,我们用那水洗脸洗手洗衣服,倒是省了不少肥皂。
我叔叔实在是很能干的,他不仅是我们这里唯一出门挑水的男人,还是我们这里唯一会踩缝纫机的男人。来店里买东西的媳妇们无不啧啧称赞,都说我妈有福气,找的男人又会裁缝又会补鞋(我叔叔在店里主要的工作就是当补鞋匠)。后来她们还发现我叔叔有时会坐到毛衣编织机前“哗啦哗啦”地拉一通 —还会织毛衣!就更觉得了不起了。再到后来,我们家房子靠里边那间屋子想打一面隔墙。别人家打隔墙都会请木匠来修。我家舍不得花那个钱,就由我妈来设计,我叔叔施工。两人把我们往年上山搭帐篷用的铁皮墙拆了两张,蒙在木框上,把房子从中间隔开,前面做生意,后面做饭、睡觉。这样一来,那些来瞧热闹的老婆子小媳妇们简直眼珠子都红了……又是裁缝,又是补鞋匠,又会织毛衣,还会木工活 —简直万能啊,实在觉得我妈运气太好了。
我妹妹也不错,想着法子为家庭建设添砖加瓦。一闲下来就跑到河边捡铃铛刺,如今已经在屋后堆了高高一垛。这样,到了明年天气暖和时就可以在房子后面围个小院子。可以养几只鸡,种点菜什么的。铃铛刺的刺又长又坚硬,一般人家都把它堆在院墙豁口处防牛羊。
我妈也天天干活。守柜台、裁衣服、织毛衣,从早忙到晚。
总之,就我懒,什么都不想做。我刚从外面回来嘛,正在休息嘛。
当地人都把这个地方叫“阿克哈拉”(字面意思像是“白与黑”)。我们更愿意随汉人称呼它的另一个名字:红土地。红土地!这名字多深情呀……我等着雪化,看看这片大地是不是真的殷红到天边。
而冬天的红土地,白茫茫一片,只有河边的树林黑白斑驳。远山是白的,天空是白的。远远近近的房屋院落,更是一块块凝固的白,只有一个个窗洞是黑乎乎的。原野是白的,原野中的路也是白的。但原野是虚茫的白;路被来回踩过,又瓷又亮的,是闪亮的白。
我总是穿得臃肿而结实,在雪的原野上慢慢地走。野鸽子忽啦啦在林间蹿起,雪屑腾飞。河面上刚凿开的那个孤独的窟窿又给冻死了。林子里雪很深,我叔叔的脚印一个一个深深地陷在雪地上。看来除了叔叔,真的再也没人来过了。
我又往回走,走上河岸,回到高高的原野上。还在想:在雪的覆盖下,这大地真的是灿烂温暖的红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