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那边的草原那年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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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个倒霉蛋

今天,无论我们从全国的哪个地方出发,去往锡市的都是一条条高速直达的坦途,不像当年,只有唯一的一条沥青公路连接着赛罕塔拉和锡市,其他通往锡市的交通线都是只有车辙的草原自然路,而一到冬天,草原变成了雪野,连车辙都被覆盖在积雪下面,本来有的路也变成了没有路,所以这条沥青公路也就成了锡市和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通道。。

虽然是沥青铺就的公路,但依然雪厚难行。而且那路面上的积雪经过往来车轮的反复碾压后,早已变得比什刹海的溜冰场还更光可鉴人。承载着我们一百多个新兵的两辆大巴车在这样的路况上说实话真比拖拉机的速度快不了多少。而和遥远的路途、龟行的车速相比,更令我们无法忍受的还是那份彻心彻骨的严寒。那个时代的大巴车上没有空调,甚至连暖风都没有,整个车厢里冷得就像家乡的冰窖,连车窗上都挂着厚厚的一层经久不化的霜花。

大头鞋抵御不住严寒,我们都在车厢里不停的跺着脚,根本停不下来,因为只要这个动作一停止,保证用不了三分钟,我们的脚趾头就会冻得像刀割一样的疼。

几十名新兵一块儿跺脚,声势浩大,开到半路,司机师傅终于忍不住了,扭过头来半开玩笑半生气的嚷嚷说:“解放军同志们,脚下留情啊,别把我这破车给跺漏啦!”

新兵们哄笑。这时随车的干部下令:“弟兄们,下车方便方便,放放水,顺便活动活动吧!”

我们欢呼。其实早就憋不住了,听说天冷本来就憋不住尿,何况从早上出发到现在都快四个小时了,个个都内急的很。可恨这满车的新兵里竟没有一个主动报告要撒尿的,搞得大伙儿谁都不好意思先开这个口。

下了车,外面就是一片茫茫雪原,就像我开头时所说的那样,方圆几百里内就是没有一点儿生命迹象的无人区。一百多个新兵在雪地里排成一列横队,齐齐的岔开双腿,对着天边稀里哗啦的撒尿,如非身临其境,你绝难体会那场面的壮观。

接兵干部也和我们一起,一边撒尿一边冲大家吼:“都利索点儿,抓紧时间,别把下边冻掉喽!”

新兵们哄然大笑。

排完了水我们没有立即上车。外面虽然寒风肆虐,但好歹能让我们伸伸胳膊蹬蹬腿,活动活动早已僵化的血脉,促进一下血液循环,几个烟瘾大的家伙赶紧趁着这难得的一点空隙拼命的吸上两口。

再上车的时候,有人在张志国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嗨,你是小国不?你不认识我了?”

张志国端详了那人半天,恍然间大悟:“呦,你不大春吗?”

这个叫大春的长了一脸的粉刺疙瘩,眼窝深陷,总爱用斜眼儿看人。“我早就认出你来了,这一路你也没跟我打招呼,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张志国连忙说:“哪有哪有!哎你不开饭店呢吗?怎么也当兵来了?”

“饭店不挣钱!”大春一边跟他寒暄一边把自己的两个伙伴介绍给我们。一个姓代,年纪比我们大,长得也显老,我们就叫他老代;另一个眉清目秀长得跟大姑娘似的叫王艳伟,这两个人都跟他是同村的好兄弟。

他们三个人里大春是最健谈的,但他说话的方式让初次相识的我们有点儿不大适应。他总是在言谈举止间有意无意的透露出自己是个“老社会”,动不动就能跟老家那几个名声在外的社会大混子扯上关系,言外之意到了部队我也是大哥级的人物,你们几个小弟将来都听我的吧;老代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经常面无表情,一般都是人家在说他在听,连附和都懒得去附和一下;而王艳伟这个人就显得比较高傲,话虽然不多但能让我们感到他骨子里似乎对谁都不大瞧得起,眼高于顶大概指的就是这种人吧。

大春他们三个的家在县城北郊,确切的说骑自行车十五分钟能抵达县城中心,何况他跟小国又老早认识,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几个都把他看成是自己人,没用多大工夫彼此间就非常熟稔了。

但是此后的数年间,我叫起大春来总是会不经意的叫成“大吹”,不仅因为这两个字的发音本身就十分接近容易混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人最拿手的其实就是他的吹牛功夫,呵呵。

“咱们七个都是县城的兵,等到了部队以后咱们哥几个可得抱团儿!”大春向来以县城兵自诩,并且已经自认为是这几个人里的老大了,语气中透着森然的威严:“要是那帮老兵敢欺负咱们,咱们就……”他压低了声音,狠狠的做了一个“砍”的手势。

大春这个手势当时的确把我吓到了。如果他后来言行一致的话,我肯定不会叫他“大吹”,最低限度我会规规矩矩的称呼他的名字,或者叫他声“大哥”也说不定。

大巴磨磨蹭蹭的开到锡市时,已是日暮时分。

锡市是军分区驻地所在,大巴直接开进了分区大院。院里的空地上,大约有几个班的士兵,穿着和我们一样没有军衔和领花的作训服,正在新兵班长的带领下进行着队列训练。我们都把眼睛贴在玻璃窗上,好奇的向外张望。

车子在分区招待所的门前停稳,我们鱼贯下车,在接兵干部的指挥下排好队,等待下一步指示。

军务股的邢参谋站到队列前,首先按照惯例拿出花名册点名,被点到的战士答“到!”我们都屏住呼吸,静静的等着听到自己的名字,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把点名错过去。

当邢参谋喊到“邢军”时,我听到站在我旁边的战春波低低的接了一句“打仗……”

嗯,行军打仗,这名字取的不错,我当时也想笑,但死活忍住了没有笑出来。可是听到他接话茬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周围好几个兵当时都没忍住,嗤嗤的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谁笑呢?又犯弦儿了是不?”迟德利怒了,黑脸膛拉得像水儿一样,眼睛一个劲儿往我们这边瞟。

站在我前面的一个兵下意识的扭过头来往战春波那儿看,我有点儿急了,抬腿往他膝弯里踹了一脚,轻声说:“把头回过去!看啥呢看?”

这兵个子不矮,起码比我高一头,瘦瘦的,通过刚才的点名我已经知道了他叫霍宏国。

看来我这一脚把他踹火儿了,他压低了声音但依然怒气冲冲的问:“你踹我干啥?”

“我踹你没眼力劲儿呗!”我一边小声还着嘴,一边注意看老迟那边的反应。还好,老迟的目光已经离开我们了。

“欺负人啊?”他还有点儿不依不饶,赵春利不干了:“就欺负你了,能咋地?”

春利这个人吧,我一向认为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头脑灵活,机灵多变,而且善于审时度势、见风使舵,不管在任何场合、不管对任何人,只要他判断己方人数占优,动起手来绝吃不了亏,那必定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也不给面子的主儿,生怕事儿闹得不够大;而一旦已方处于弱势,那第一个服软认输、溜之大吉的也肯定是他。

现在我们这边有七个人,对方只有一个,春利的小脾气压不住了。

霍宏国果然没让他失望,认怂了,背过脸去忿忿的说:“行,你牛B还不行……”

春利翻着小白眼儿说:“就这么牛B!不服试试?”

邢参谋点完名,开始宣布纪律。“同志们,今天晚上我们在分区招待所休整,请同志们注意,这里是分区机关,分区首长们都在这里,待会儿大家安顿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后,不得外出走动,不得聚众喧哗,不准吸烟,抓紧时间休息,都听明白没有?”

我们回答:“听明白了!”

“背起背包,按顺序进!”。

结果霍宏国往背上甩背包的时候又招惹到赵春利了。他甩背包的动作过大,背包一下砸到了赵春利的头上。

“次奥!”赵春利一把把他揪住了:“你砸我脑袋了!”

霍宏国一脸的无辜:“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你就有理了?”赵春利不耐烦的翻着小白眼:“给我赔礼道歉,赶紧的!”

“一个背包能把你砸成啥样啊?”霍宏国知道这是故意找他茬儿呢。

“呦,你还不服是不?”赵春利撸胳膊挽袖子像是要动手。

谁都知道他只是在装样子。毕竟这里是分区大院,别说分区首长了,就这几个接兵干部在边上,他也不敢真动手惹事啊,那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可霍宏国却偏偏像是被他吃定了,赶紧说:“得,算我不对好不好?我给你赔礼!”

一场小风波终于被霍宏国同志以高风亮节的革命主义大退让精神化解为无形。

“抓紧时间洗漱,洗干净了赶紧睡觉!”迟德利在分区招待所的走廊里挨个儿房间巡视。“我再重申一遍啊,不准吸烟,不准外出,不准喧哗,都给我长点儿脑子!”

这时候霍宏国正端着一盆洗脸水走到他身后,不知道哪根儿筋突然短了路,笑嘻嘻的接了一句:“都别犯弦儿啊!”

迟德利连头都没回,结结实实一个巴掌就抽他脸上了。

这一巴掌的脆响,整个走廊都听得到。霍宏国当场就被打傻了,我们则是被吓傻了:“真打啊?”

迟德利黑着脸,指着霍宏国的鼻子问:“你学谁说话呢?”

霍宏国看来真的被打傻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弦儿兵一个!”迟德利说:“等到了部队我再收拾你!”

还收拾?我们都替霍宏国忿忿不平起来。不就是学你的口气接了个话茬么?至于的么?就这个也要挨打?白挨了一巴掌不说,等到了部队还要再收拾?难道一巴掌还不够么?还得怎么个收拾法?

虽然我们入伍之前已经对部队里老兵打新兵的传闻有了一定的了解,也因此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有料到这传闻落实得竟是如此之快,还没到部队呢,就已经有人拔得头筹了。

霍宏国是我们这批兵里的第一个倒霉蛋,以后还会陆续有第二个、第三个……

老迟这一巴掌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由此从锡市这晚开始,我们学得更加乖巧起来。

而霍宏国这个倒霉蛋,先是被同为新兵的赵春利欺负,后又被老迟搧了一巴掌,从此心里落下了阴影,说什么也不想当这个兵了。逃肯定不是办法,逃了就是逃兵,《兵役法》不是摆设,后来他不知从什么小道消息听说部队不要尿床的兵,如果一个兵长期尿床,部队就会把他遣送回家。于是这哥们儿到了部队后,经常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往自己的褥子上洒水,然后第二天早上跟班长报告说尿床了。一开始新兵班长也没怎么当回事儿,说尿就尿了吧,没准儿是训练累得,正常,你把褥子搁外头晾干去。结果他天天尿,新兵班长就起了疑心,再晾褥子的时候亲自出去检查,一看那尿渍都是白的,如果是真的尿渍那就应该是黄色的,而且还得有异味,可他这没有。新兵班长一下就明白了:小样儿,跟我玩儿这套是不?他也不说破,到了晚上他跟霍宏国说,你别睡铺上了,睡了就尿睡了就尿你自己也受不了啊,你干脆站地上睡吧,我原来也老尿床,后来用这招就再也没尿过,不信你试试。

于是可怜的霍宏国同志就失去了上床睡觉的权利,到了晚上就在地上对着墙站着,拔军姿。人可不是马,马能站着睡人哪儿行啊?站了两晚他就熬不住了,眼眶子都陷进去了,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动不动眼皮就往一块儿合。

这还不算完,你当初把班长骗得那么苦如今还想这么浮皮潦草就混过去了?班长说了,革命前辈重伤不下火线,你只不过缺了两宿觉,训练还是不能耽误的,别人咋练你也一样咋练。结果在训练场上霍宏国还是一边走队列一边打瞌睡,他们班长后来拿了两根火柴棍用透明胶布给他粘眼皮上了,把他的眼睛撑得像铜铃那么大,于是那几天我们老能在训练场上看到一个怒目圆睁的新兵在立正、稍息、齐步走。

如此过了几天,霍宏国同志终于忍受不住煎熬,告饶了。他哭着跟班长说班长我错了,你只要能让我到铺上去睡觉,我保证这一辈子都不再尿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