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早醒来就觉得心情格外烦躁,有一种被困在沙漠里找不到水源的干渴感。你一口气喝了一竹筒清泉水,那种火烧火燎般的干渴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加剧了。你晓得这是精神上的一种干渴,即便喝下整条白龙泉也无济于事的。
同往常一样,马拐子用一种男人生硬的动作把你锁到岩石上。突然间,你早已麻木的心灵纤颤起来,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被灌进了石磨,转动的石磨把你碾成了粉末。你想把心情沮丧的原因归咎到天气上去——天气恶劣,情绪也会变得恶劣。但天空碧蓝如洗,红艳艳的太阳从黛紫色的山峰背后冉冉上升,太阳四周笼罩着一层轻薄的云霓,就像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美极了。暖融融的阳光洒满山谷、河流、草原和雪山,大地金碧辉煌,显得生机盎然。
天气好得无可挑剔。
你不明白自己今天是中了邪还是着了魔。无端的恐惧使你变得极其敏感,你紧张地注视着天空。
它来了。望着它娇美的倩影,你突然明白了,自己今天早晨的心情为何会突然变坏。
你似乎同人类一样,也有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
当它在对面的山峰沿着弯弯曲曲的雪线飞翔时,你就认出它来了。其实它离你还相当遥远,看上去就像一只蝴蝶般大小,又因为是逆光,只看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黑色的剪影。但你还是一眼就认准是它。你太熟悉它了,毫不夸张地说,即使你瞎了眼,也能凭感觉认出它来。
它是你的骄傲,你的宝贝,你的又一个天空——专供你雄性的灵魂自由翱翔的天空。
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和它第一次邂逅时的情景。
那是三个月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主人达鲁鲁和女主人莫娜都到荞麦地里去锄草了,你闲得无聊,就顺着古戛纳河谷强劲的气流飘出日曲卡雪山北麓,一直飞到神女峰。你在高空逍遥地平展翅膀,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和春风的甜美。突然,神女峰背后传来两声尖厉的雕啸。你飞过去一看,一只白唇雕正和一条银环蛇在空中鏖战。
看得出来,这是一只初出茅庐、缺乏捕猎经验的金雕,虽然雕爪攫抓住了蛇,却没能攫住蛇的要害部位。老练的金雕擒蛇,要么抓住蛇的七寸,使蛇脑袋无法转动噬咬;要么抓住蛇的尾尖,飞到空中立刻摇摆抖动,把蛇骨抖散。抓蛇最忌讳抓中段,看上去抓了个正着,却无法置蛇于死地,反而给蛇造成许多反扑的机会。此刻,这只白唇雕正错误地抓着蛇的中腹部。
一般来说,金雕是蛇的克星,但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都有例外。假如一只年轻的擒蛇技艺生疏的金雕碰到一条足智多谋的老蛇,结局就往往会出现可怕的逆转。金雕体内没有抗蛇毒的免疫力,只要不小心被蛇咬一口,照样要中毒身亡,变成蛇的一顿美餐。
你一眼就看清,被攫在空中的是一条脱过七层蛇皮的老蛇,有半丈来长,比酒盅还粗,黑色的躯干上有几十道银白色的节环,三角形的脑袋上两只蛇眼贼亮贼亮。它显得异常老练,一尺多长的尾部绕了两个圈,紧紧缠在白唇雕的右腿上,这样白唇雕就无法松开雕爪把它从空中摔下来。蛇头倒竖着,火红的蛇芯子一吞一吐,舔着白唇雕的左腿,剧毒的蛇牙差一点就要噬咬到雕腿的肌肉了。
显然,白唇雕和这条银环蛇已在空中纠缠很久。白唇雕翅膀滞重,显得有点气力不支,烦躁地啸叫着,一会儿用嘴壳朝蛇头乱啄乱咬,一会儿上下颉颃,大幅度地旋转翻飞。银环蛇敏捷地躲避着啄咬,顽强地蠕动着,一毫米一毫米地将身体从雕爪下挣脱出来。突然,蛇脖子朝上一弓一挺,在白唇雕左腿上咬下一片金色的羽毛,衔在蛇嘴里,高擎在空中,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情形十分危急,再这样僵持一会儿,这条该死的老蛇肯定会从雕爪下挣脱出足够长的脖颈,咬中雕腿,白唇雕就会在十秒钟之内惨叫一声,从高空坠落地面。
你迅疾地飞扑过去。现在,要把白唇雕从险境中解救出来,是非常困难的,老蛇差不多有一尺长的脖颈可以自由扭动伸缩,只要稍有疏忽,不但救不了白唇雕,反而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的。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类惨遭蛇的杀害而无动于衷。你飞到白唇雕的下面,尽量贴近老蛇。你前后扑扇翅膀,朝蛇头扇去一团团让白唇雕心惊胆战的雄风;你亮出雕喉,抛出一声声令爬行动物丧魂落魄的尖啸。你要制造出一种恐怖,摧毁银环蛇顽抗的意志,使它由沉着变得惊慌,由惊慌变得绝望。
生命之间的搏杀实际上是意志的较量。
老蛇的眼里流露出恐惧,虚张声势地朝你矫健的身影猛咬了几口,蛇牙只咬到空气。
白唇雕见你前来相救,精神大振,均匀地扇动翅膀,平稳地朝前缓飞。
你小心翼翼地朝白唇雕的爪子靠近,再靠近。你用嘴壳朝蛇芯子试探性地啄了—下,老蛇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神态恶狠狠地弓挺着脖子朝你咬来,又咬了个空。就在蛇脖后缩的一瞬间,你闪电般伸出嘴壳咬住了蛇的下巴颏。白唇雕松开雕爪,你用力往后一拽,整条蛇都被你叼在嘴上了。老蛇还想垂死挣扎,卷起一米多长的躯干,朝你的翅膀缠绕过来,你一松嘴壳,把老蛇从高空摔了下去。
白唇雕嘎——嘎——嘎——发出胜利的欢叫,一敛翅膀从云端扎下地去,啄食那条已被你摔得奄奄一息的银环蛇。
这时你才看清,你解救的是一只年轻的雌金雕。它身材颀长,脖颈娇细,全身金色的羽毛细密光滑,散发着雌性特有的芬芳气味;嘴壳与众不同,白得透明,像是用冰雪塑造成的。
好一只美丽的雌雕!
白唇雕已从地上叼起死蛇飞回空中,它飞到你身边,将半条蛇吞进肚去,然后朝你使劲摇晃着露在白嘴壳外的下半截蛇。它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你来和它同享这美味佳肴。
你有权分享这条蛇的,因为是你帮它擒获了这条蛇。你的肚子也确实有点饿了,可你犹犹豫豫不敢将嘴壳伸过去。一雌一雄两只金雕,互相帮衬,共同狩猎,又一起进食,这似乎已经超越了同类之间纯粹的合作关系,变成了玫瑰色的友谊。
你还是情场新手,你有点胆怯。
白唇雕仍固执地贴着你身边飞行,一个劲儿地摇晃衔在嘴壳里的半截蛇。
你不好意思再客气了,一面继续飞翔,一面扭过头去,张嘴啄住了吊在空中的半截蛇。你的嘴壳无意间和白唇雕的嘴壳碰撞了一下,一股温柔而又强烈的电流把你那颗雕心烧得滚烫。多么美妙的身体接触!
你想将蛇拦腰扯断,但蛇的皮肉和脊骨都有一定的韧性,要双方向相反的方向同时用力才能扯得断,可白唇雕却在你拼命撕扯时,顺着你的力将身体倾斜过来,使你花了很多时间很多力气都未能把蛇扯断。
你和它比翼飞到一块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的草坪上空,它大概是累了,收敛翅膀降落下去。你只有跟着它停栖下来。这样也好,你想,在地面上就更有力量把这条银环蛇扯断了。你不再需要朝相反方向用力,只要站立在原地,用雕爪攫住草根和泥土,咬紧嘴壳用力朝后一蹬,立刻可以分解了这条死蛇。
可是,白唇雕却仍然像在空中那样,你只要一用力就似乎站不稳似的朝你倾斜过来。你不大相信它连站稳的力气也没有了。瞧它那神态,朝你调皮地眨巴着眼睛,金褐色的瞳人含情脉脉。这里头有鬼,当然是你渴望而又喜欢的鬼把戏。
你又将死蛇扯拉了好几次,你的嘴壳和白唇雕的嘴壳一次又一次碰撞着,你的翅膀也和它的翅膀一次又一次摩擦缠绵。好极了,你希望这是一条永远也扯不断的蛇。你希望这条蛇变成一根永远也扯不断的红丝线,红丝线的一头拴着你的心,另一头拴着它的心。
噼——蛇皮、蛇肉和蛇骨终于经不起长时间的拧、拉、绞、扭,在你最不愿它断的时候拦腰断成了两截,一截在你的嘴里,一截在它的嘴里。
身体之间美妙的碰撞和接触被迫中止了。
你怔怔地望着它,它也怔怔地望着你,彼此都觉得有点尴尬。
你很快就将半条蛇吞进肚去,它也蠕动着喉管,把半条蛇咽进去了。
老蛇已经扯断,食物已经分享,你似乎已没有理由再逗留在它身旁了。你极不情愿地拍拍翅膀,飞上天空,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你听见它朝你发出一声长啸。这啸叫声非常特别,音调委婉绵长,似有一丝哀怨,又有几多依恋;好像是在呼唤和挽留,又好像是在坦露炽热的情怀。
你满怀信心地重新降落到草坪上。白唇雕脸上带着雌雕特有的羞赧,朝你迎来……
哦,阳光是那么温暖,草坪上姹紫嫣红的野花开得那么鲜艳,好一个理想的婚床!
从此,你在生活中扮演了两种角色。你既是主人达鲁鲁忠实的猎雕,又是白唇雕多情的丈夫。你并没有因为对白唇雕的爱而影响为主人擒捉猎物,但只要一有空闲,你就飞到神女峰去,享受家庭的温馨。
白唇雕活泼淘气,一会儿要同你比赛在宽广无垠的草原上谁能先擒到奔突逃窜的黄鼬,一会儿贴在你的身旁让你一遍又一遍或用清凉的雪水或用晶莹的晨露帮它梳理羽毛,一会儿让你带着它飞到风雪弥漫的雪山垭口去探险,一会儿又邀你在漆黑的夜晚登上山峰观看瑰丽的日出景象……
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充满了令你迷醉的情趣。
可惜,好景不长,蜜月还没过完,你就被主人锁进雕巢,卖给了马拐子。你失去了行动自由,无法再到神女峰和白唇雕相会了。
现在,它正沿着山峰弯曲的雪线朝你飞来。
你撑开翅膀趴在岩石上一动也不敢动。你闭起雕眼把脑袋埋在翅膀底下。你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装死。你希望白唇雕别看见你,即使看见了也别认出你来。自从被卖给马拐子做了诱雕,你日夜想念它,想得苦极了,但你不愿和它在这种场合团聚,这儿有罗网有阴谋有生命危险,你更不愿意让它看见你正在扮演可耻的诱雕角色。
你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嘎呀——呀,嘎呀——呀,山野里响起一串你十分熟悉的啸叫声,如悲似泣,像在叫魂。
你不知道,自从那个漆黑的夜晚你被达鲁鲁锁进雕巢,两个多月来,白唇雕飞遍了整个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到处寻找你的踪影。它的翅膀飞累了,嗓子叫哑了,丰满的身材也愁得消瘦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