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一只猎雕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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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花水背涅槃(1)

几天后,花水背在铁笼中央的蟒蛇形树杈上那只盆形的草窠里产下了两枚雕蛋。雕蛋比鹅蛋稍大些,两头浑圆,白里透红;略嫌粗糙的蛋壳上,均匀地散布着芝麻大小的茶褐色的斑点。不管花水背是否喜欢,这两枚雕蛋是你和它生命交流后的产物。两枚雕蛋并排躺在柔软醇香的稻草中,显得文静而又美丽。阳光照在半透明的蛋壳上,隐隐约约望得见里面被蛋青包裹着的金红色的蛋黄,就像一轮藏在浓雾里的小太阳。

花水背似乎很不喜欢自己产下的这两枚雕蛋,好几天过去了,还不肯去抱窝。它甚至不愿靠近草窠,总是待在离草窠最远的铁笼南隅上端用竹棍搭成的跳梗上。程姐忧心忡忡地说:“唉,要是它坚持不肯抱窝,这蛋又有什么用呢!”

你觉得程姐的忧虑是多余的。你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讨厌自己生的蛋的雌雕。孵卵是一切雌性鸟类的本能,你不相信花水背就能抗得住这种母性的本能冲动。其实你早就看出蹊跷来了,花水背虽然远远地躲开草窠,但它的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了,痴情的眼光长时间逗留在两枚雕蛋上。即便是飞到水池边饮水,喝一口,它也要睃草窠一眼。它凝望笼外蓝天白云太阳的时间明显减少了。对产卵期的雌雕来说,美丽的雕蛋才是它心中的太阳,才是它真正的精神寄托。你不相信花水背能是个例外,其实躲避草窠行为本身,就说明它内心虚弱,经不起诱惑。

那天夜晚,花水背仍然像往常那样,栖息在跳梗上。你睡在假山顶。半夜,你突然被一阵稀里唆啰的异常响动惊醒,睁眼一看,朦胧的月光下,一只硕大的山老鼠从网眼钻进铁笼来,贼头贼脑地爬进草窠,想偷雕蛋吃。

山老鼠偷蛋本领极高,用四只鼠爪搂抱住蛋,身体弓成肉球,从高处滚落地面,然后长长的鼠尾像绳索一样捆绕住蛋,拖回鼠穴。此刻,这只山老鼠已趴在草窠边缘,两只前爪搂住了一枚雕蛋,正要朝外搬运呢。

你站起来,刚想扑过去攫抓这只该死的山老鼠,突然,寂静的夜空中响起一声尖锐的雕啸,花水背像阵风一样从跳梗上飞扑过来,在雕蛋即将被山老鼠搂出草窠的一瞬间,一把擒住了山老鼠。好险哪,那枚雕蛋在草窠边摇晃了几下又滚回稻草中间。花水背用力一捏,山老鼠在雕爪下吱地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便被捏得骨碎肠断,呜呼哀哉了。花水背还不解恨,狂怒地朝已经断气的山老鼠又撕又啄,把它捣鼓成了肉泥。

然后,它小心翼翼地跳进草窠,轻轻伏在两枚雕蛋上面。咕噜咕噜咕噜,它喉咙里发出一串又一串轻柔的鸣叫。这是爱的心声,这是母雕吟唱的摇篮曲,安慰着受惊的小宝贝。

从此,花水背开始孵卵了。

要是没有这只山老鼠,它迟早也会跳进草窠去的,你想,山老鼠这个偶然事件不过是加速了事情发展的进程罢了。

一旦母雕开始抱窝,除了死亡,任何力量也无法再将它和雕蛋分离了。花水背表现得和其他母雕没什么两样,每天除了早晚两次饮水啄食,从不离开草窠一步。它用赤裸的温热的胸腹部不停地摩挲雕蛋,把绵绵无尽的热能和母爱渗透到蛋壳内去。它的脸因兴奋而变得酡红,一有风吹草动,便警觉地向四周张望,并发出恫吓的啸叫。

它不再做出任何想逃离笼子的愚蠢的举动,两枚雕蛋拴住了它的野性。看来,它已彻底放弃了虚幻的理想和僵死的信念,变成养雕场安分守己的顺民了。你赢了,你重新塑造了它的灵魂。你觉得很痛快。程姐也挺高兴,多次夸奖你是只不可多得的天才种雕。

你压根儿就没想到,事情会在第三十一天早晨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你醒得很晚,睁开眼,已是霞光满天了。你听见铁笼外传来一阵强有力的翅膀搏击的声响,抬头望去,原来一雌一雄两只成年野金雕,正携带着两只半大的雕娃,在铁笼外的一座小山包上练习飞翔呢。两只雕娃翅膀还没长硬,飞得歪歪扭扭,母雕亲昵地呵斥着它们。过了一会儿,母雕和父雕各自用雕爪抱起一只雕娃,朝太阳升起的地方疾飞而去,留下一串自由而又欢乐的啸叫声。

你慵懒地睁着雕眼,目送着这一家野金雕远去。突然,你听见草窠里嘎地传来一声沉重的悲叹。你扭头望去,哦,花水背也在遥望着这群金雕。你心里咯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恐慌感。

突然,花水背扑棱翅膀飞离了草窠,紧贴着笼子的铁丝网,逡飞了一圈又一圈。对正在孵卵的雌雕来说,这举动十分反常。你忐忑不安地望着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事后你想,假如那天清晨铁笼子外面没出现那金雕一家,也许花水背就平平安安把一双雏雕孵化出来了。假如那天清晨没有霞光也没有太阳而布满阴霾,也许,花水背已被母性意识所压抑下去的叛逆性格就不会突然爆发。偏偏是个晴朗的天气,偏偏有壮观的日出景象,偏偏一家野金雕路过养雕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不难想象花水背当时的心理活动。当它看到那家野金雕在铁笼外飞翔时,它大梦初醒,意识到此时此地,自己仍被囚禁在铁笼子里。三十天来,两枚美丽的雕蛋迷住了它整个心灵,它差不多忘了自己的处境。特别是最近一两天,雏雕在蛋壳里已基本成形,夜阑人静时便会从蛋壳里传出小宝贝叽叽叽叽微弱的呼叫,在呼叫着母爱,在呼叫着光明的世界。它还能感觉到小宝贝不断地用身体蹭动蛋壳内壁,似乎急不可耐地想破壳而出,钻入母雕翼下接受抚爱。它的灵魂沉浸在即将做母亲的高度兴奋和巨大喜悦之中,忘了铁笼子的存在。

可突然间,它望见了那家在铁笼子外自由翱翔的野金雕,一瞬间,它的灵魂从彩色的梦幻跌回到冰凉的现实,它回忆起自己也曾经是只无拘无束的野金雕,被捕雕人捉住后关进这该死的铁笼。它的小宝贝很快就要出壳了,它们一出世就是笼中鸟,就是小囚犯,长大后也免不了或成为贸易市场里供交换的商品,或成为人们酒足饭饱后观赏的玩具。它觉得这样活着比死还痛苦。在交织着强烈的爱和恨的感情支配下,它做出一桩令你巴萨查瞠目结舌惊心动魄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事来。

它贴着铁丝网逡飞了几十圈,然后,落回蟒蛇形树杈,站在草窠边,长时间地凝视着两枚雕蛋。它的心在滴血,它的灵魂撕裂了。最后一秒钟,它还在犹豫,但终于,它的面部表情变得像日曲卡雪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一样冷酷,一样严厉。它朝两枚雕蛋咕——嘎——呀、咕——嘎——呀地发出一串啸叫,叫声清幽委婉,像是在忏悔,像是在哀求,像是在诀别。然后,它抬起嘴壳,猛地朝两枚雕蛋啄去。

你想飞过去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噗——噗,蛋壳发出炸裂的闷响声。你看见,两只还没有最后成形的雏雕从潮湿的蛋壳里滚出来,带着一身黄脓似的黏液,在草窠里挣扎蠕动,沾了一身草灰。它们的眼睛还没有发育成熟,灰白的眼窝里只有一颗淡黄色的模糊不清的小肉球;它们的皮囊透明得像层塑料纸,望得见绿的胆红的肝跳动的心脏。它们踢蹬了两下可怜的小腿,便僵然不动了。

它是个疯子,你想,是魔鬼投的胎。

花水背望望已经死了的雏雕,又钻回草窠,微微撑开翅膀,伏卧在破碎的蛋壳和冰凉的尸体上。它还要继续抱窝!

这时,程姐送早餐来了。她用木勺把半盆小鱼舀进食槽,喜滋滋地对你说:“巴萨查,再过两天,雏雕就要出壳了。你要好生照顾花水背,别跟它怄气哟!”

不知道为什么,你不想让程姐现在就知道雕蛋已经被糟蹋的事。你的心在剧烈地颤抖,你觉得悲剧并没有演完,高潮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