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蓝顶儿几乎是刚飞出猛犸崖就遇见了这窝野猪的。一头长鬃獠牙的母野猪,率领着四只黑黢黢肉团团的野猪崽子,在雪地里行走,黑白分明,显得格外醒目。你和蓝顶儿在空中盘旋着寻找擒捉野猪崽子的机会,但从清晨等候到黄昏,从古戛纳河谷跟踪到尕玛尔草原,仍没有机会下手。那头母野猪太机警了,几乎寸步不离猪崽左右,只要你和蓝顶儿稍稍降低些高度,它就会吆喝一声,把四只野猪崽子通通召唤到自己的肚皮底下,紧紧护卫起来。
你曾经做过人类的猎雕,晓得野猪的厉害。森林里流传着“头猪,二虎,三熊”的说法,野猪的残忍凶蛮排在老虎的前面,居首位。尤其是哺乳期的母野猪,比雌老虎更厉害,出于护崽的本能,敢和觊觎它宝贝猪崽的雪豹拼命。野猪的那对在上唇弯曲翘挺的獠牙能毫不费力地掘开冻土刨食竹笋,能一口咬断一棵碗口粗的小树。眼前这头母野猪,身长约有两米,膘肥体壮,足有三百公斤,即使三只金雕,恐怕也很难以正面强攻从它的獠牙下把一只野猪崽子抢走。
关键是要等待猪崽子落单,遗憾的是这种机会迟迟没有来临。
暮色苍茫,母野猪开始率领四只猪崽顺着来路返回古戛纳河谷的洞穴。你和蓝顶儿仍然耐心地跟踪着。
那窝野猪走到一块凹地,突然,寂静的雪地里扑棱起一只麻雀。这只麻雀也许是翅膀冻伤了,飞得极不利索,才离地一尺来高,飞不出两三步远,便又落在雪地上。一只跟在母野猪屁股后面的额头上长有一条白纹的猪崽子小眼睛骨碌了一下,撒开四蹄朝小麻雀追去。眼看白纹猪崽就要扑到小麻雀,小麻雀又扑棱一下翅膀飞出两三步远,白纹猪崽被逗得心痒痒的,又快步朝小麻雀追去。短短的几秒钟时间,白纹猪崽已离开母野猪有十来米远。好极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和蓝顶儿在空中默契地互相递了个眼色,蓝顶儿猛地一敛翅膀,嘎——发出一声尖啸,朝白纹猪崽飞扑下去。看起来蓝顶儿攻势凶猛,但其实这只是一个虚招,为了虚张声势才发出了尖啸,意在将母野猪吸引过去,扔下其余三只猪崽去救援白纹猪崽,这样就可以使它露出顾此失彼的破绽来。母野猪果然上了你和蓝顶儿声东击西的当,挺着獠牙朝还在欢天喜地追撵小麻雀的白纹猪崽飞奔而去。空旷的雪地里留下三只失去庇护的猪崽子。你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像片落叶一样无声无息地朝一只脖颈上有一圈褐色毛斑的猪崽子俯冲下去。你已俯冲到一半,最多还需要十几秒钟的时间,就能扑到褐毛猪崽子身上。你把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在两只雕爪上,爪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你完全有把握在雕爪抠进褐毛猪崽皮肉的一瞬间就振翅腾飞升上天空。褐毛猪崽被吓坏了,在原地打着转儿,哇哇急叫。好极了,固定的目标更容易擒捉。
母野猪已差不多跑到白纹猪崽的身旁,蓝顶儿不可能再继续朝已有母野猪进行有效护卫的白纹猪崽扑击了,它在半空一垂尾羽,一昂肩胛,画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离了目标。对蓝顶儿来说,它的任务就是用攻击的假象把母野猪从其余三只猪崽身边调离开,现在,它的意图已经实现。
一般来讲,当母兽赶到正在遭受攻击的幼兽身旁并把幼兽从危机中拯救出来后,总要在幼兽身旁作短暂的逗留,或看看幼兽身上是否出现伤痕,或闻闻幼兽身上是否留下天敌的气味,或朝正在遁逃的天敌吼号几声以示警戒,或与幼兽搂抱亲吻,共享劫后余生的喜悦。你就是要利用母野猪这个短暂的逗留把褐毛野猪崽子擒捉到天上去。
你没想到,这头母野猪的行为十分特殊,它完全省略了这个短暂的逗留。它甚至根本没有贴近白纹猪崽,当蓝顶儿飞离目标的一瞬间,它旋即转身朝正惊慌失措乱成一团的三只猪崽子疾跑过来。它愤怒地打着响鼻,张开长吻,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朝你反扑过来。这时,你离褐毛猪崽的头顶约有十几米高,你即使再生出一对翅膀,也来不及在母野猪赶回之前擒捉住褐毛猪崽并飞升回天空了。你无可奈何地啸叫一声,偏仄翅膀飞离了三只猪崽。就在你拐飞的刹那间,母野猪已跑回三只猪崽身旁,趴开四蹄,把它们严严实实地罩在自己的肚皮底下。它庞大的躯体就像一把经久耐用的黑伞,当然,遮挡的并不是雨丝或雪粒,而是来自天空的生存危机。
等到蓝顶儿发现你攻击失利,再想故伎重演朝白纹猪崽扑击时,已经晚了,白纹猪崽早已一溜烟似的钻进了母野猪的肚皮底下。
攻击流产了,你很难过,蓝顶儿也沮丧得连连用嘴啄咬自己的脚杆。
过了一会儿,母野猪开始继续朝古戛纳河谷走去。它变得更加小心谨慎,让四只猪崽子就在它肚皮下行走,虽然速度慢得像蜗牛在爬,但安全系数却提高了不少。四只猪崽子受过惊吓后,也学乖了,不管路边有什么稀罕事新鲜事有趣事,都不再理会,连小脑袋也不肯探出母野猪的肚皮外来。
“嘎嘎呀!”你朝蓝顶儿鸣叫一声,示意它放弃这场马拉松式的跟踪追击,回猛犸崖去。瞧那窝野猪,已拐进古戛纳河谷了,已快回到栖身的洞穴了,天也快黑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袭击机会了。与其在这窝无懈可击的野猪身上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还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但蓝顶儿却执拗地朝你摇摇翅膀,不愿离去。
你理解蓝顶儿的心情。胖嘟嘟的野猪崽子太有吸引力了,肉质肥嫩细腻鲜美无比,即使是在食物丰盛的春季,也算得上是金雕食谱中的美味佳肴,何况眼下正值隆冬,野猪崽子就更显得金贵。但假如仅仅为了图口福,你相信,蓝顶儿早就会放弃这场已经毫无希望的狩猎了。它之所以非要等这窝野猪钻进古戛纳河岸边的洞穴后才肯罢休,才会死心,真正的原因,是为了不让猛犸崖窝巢里的三只雏雕活活饿死。前天和昨天下了两场大雪,虽然你和蓝顶儿两次冒雪外出觅食,但都因气候过于恶劣而什么也没捕获。三只小宝贝已饿了整整两天半了,假如今天再没有食物带回去,三只雏雕极有可能会变成三具饿殍。天快黑了,要想转移目标重新寻找猎物显然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这窝野猪崽子。对蓝顶儿来说,野猪崽子不仅仅是食物,而是三只雏雕的生命。
没办法,你只好陪着蓝顶儿在天空盘旋,徒劳地跟踪着这窝野猪。
野猪离洞穴越来越近了,只要再爬上一段长约百把米的斜坡,就到了布满荒草和乱石头的散发着一股强烈骚臭味的野猪窝了。
蓝顶儿仍固执地等待着。
就在你灰心丧气准备再次催促蓝顶儿面对现实,结束这场跟踪追逐时,突然,发生了一桩意料不到的事,再次改变了你的生活。
那只白纹猪崽,不知是因为受到惊吓后变得四肢发软,还是因为偶然一脚踩空踩滑,就在母野猪快爬到斜坡顶时,突然,白纹野猪从母野猪的后胯间滑跌出来,它的四只细弱的猪蹄拼命想抠住地面好停止向下滑动,但雪坡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就像涂了层润滑油,怎么也刹不住。它吱吱尖叫着,就像坐滑梯似的一直滑出二十来米远,这才被一丛枯草挡住。
嘎——蓝顶儿兴奋得啸叫一声,在空中摆动尾羽调整方向,就要朝白纹猪崽俯冲下去。你急忙用身体挡住它的俯冲线路,自己取而代之顶替了它的位置,闪电般朝白纹猪崽扑去。你是雄雕,理应由你来担任危险的主攻任务。
母野猪扭头望着滑下坡去的白纹猪崽发愣。好极了,你觉得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即使母野猪立即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用最快的速度飞奔过来救援,也比不上你的滑翔速度,最多它奔到半途,你就能稳稳当当地把白纹猪崽攫抓住并飞离地面。
起先,事情的发展果然同你预料的差不多,当你开始收敛翅膀俯冲时,母野猪同时吼叫一声朝坡下冲来,当它奔到离白纹猪崽还有四五米远时,你的雕爪正好抠进白纹猪崽的脊背,你还有充裕的时间振翅离开地面。你正是这样做的,你的双翅大幅度扇动着,身体开始缓慢地向天空升腾。
你完全没想到,母野猪也会“飞”。它望见你已攫抓住白纹猪崽,两只猪后腿用力往后一蹬,借着下坡的惯性,也利用上下坡之间的落差,庞大的身体腾空而起,朝你飞扑过来。不幸的是,你正好面朝着母野猪。你不可能直线升上天空,你必须有个飞行斜度,这又把你和母野猪之间的距离拉短了两米半。你等于就在往母野猪的怀里飞。
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你只觉得母野猪像座黑色的大山在向你压下来,你只觉得母野猪的两只前腿过分热情地朝你拥抱过来。你仍然机械地拍扇着翅膀,但你脑子里已一片空白。完了,你想,这辈子算玩完了,你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母野猪凶蛮的冲撞和扑击的。
就在你即将被母野猪扑住的一瞬间,突然,斜刺里蹿来一只金色的球,先你一步撞在母野猪的脸上。半空中爆响起猛烈的碰击声,母野猪凶猛的扑击被那股金色的力量遏制住了,颓然跌回地面。你脱险了,你平安地飞升到天空。这时,你才看清,把你从母野猪獠牙下救出来的是蓝顶儿!
它跌倒在雪地上,骨架撞散了,内脏震伤了,已无法站立起来。它的脖颈痛苦地扭曲着,嘴壳在自己的身上乱啄乱咬,仿佛执意要把体内的伤痛啄叼出来。母野猪也被撞落在雪地上,却安然无恙,只是鼻吻左侧被雕爪抠出个梅花形的小创口,渗出几缕血丝。它很快从懵懂中清醒过来,脊背上刚硬的猪鬃一根根竖立起来,带着疯狂的仇恨,朝蓝顶儿扑过去。
你在空中嘎——地尖啸一声,正想扔掉爪下的白纹猪崽俯冲下去和母野猪拼个你死我活,突然,蓝顶儿竖直脖颈,陡地高高耸起双翅,朝你猛烈摇晃了一下,嘎呀——发出严厉的啸叫。它是在坚决阻止你愚蠢的冲动!是的,你此刻俯冲下去和凶蛮庞大的母野猪正面交锋,是赚不到什么便宜的,力量对比太悬殊了,你不但救不了蓝顶儿,连自己的命都会赔进去。你最多能在混战中把母野猪的一只眼珠子抠瞎,但你的身体免不了会被母野猪锋利的獠牙咬成两段。
即使死,你也要俯冲下去拼一场的,你想,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妻遭到残杀而无动于衷呢?要是没有蓝顶儿刚才舍生忘死朝母野猪迎面撞击,你巴萨查早就魂归黄泉了。无论从感情、从道义还是从责任上讲,你都必须俯冲下去的。你觉得能和蓝顶儿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安慰。
你的一只雕爪已经松开了白纹猪崽的脖颈,你的尾羽已经高高翘起,身体已经开始朝地面倾斜,这时,蓝顶儿呀——哇——地朝你发出了哀求声,它的两只金黄色的翅膀在空中急遽地摆动,像是朝你亮出了黄牌警告,它的美丽的嘴壳朝着猛犸崖。你明白它的意思,它用生命在哀求你,为了能让三只它心爱的雏雕活下去,请你不要作无谓的牺牲!你怎能忍心拒绝它生命毁灭前最后一个请求呢?你只好平衡尾羽,放弃俯冲。
这时,母野猪已扑到蓝顶儿面前,一只猪前蹄残酷地踩踏住蓝顶儿的脊背,张开臭气熏天的猪嘴,咔嚓一口咬断了蓝顶儿的翅膀。蓝顶儿金褐色的嘴壳喷出一团血沫,它已无力鸣叫,但它的脖颈仍直直地挺在空中,泪汪汪的雕眼朝你投来恋恋不舍的一瞥。
你心如刀绞,在空中啸叫着、嘶鸣着,诅咒这残酷的命运。母野猪怪声怪气地哼哼着,把血腥的獠牙连同失子的仇恨对准蓝顶儿美丽温柔的脖颈。在最后时刻,蓝顶儿的那双雕眼闪耀起一片火热的光芒,这不同凡响的眼光在你和猛犸崖之间急速地来回穿梭了两次。世界上只有你才理解这眼光复杂的内涵,它是在央求你不要因为它的遭难而离开雏雕,它是想用穿梭的眼光编织一条爱的纽带,一端系着你的心,一端系着雏雕的心。
你发出一声沉郁的啸叫,想告诉蓝顶儿,你将把它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嘱托永远铭记在心间,但已经迟了,母野猪已在你发出啸叫前一口咬断了蓝顶儿的脖颈。
但愿蓝顶儿能在九泉之下听见你的心声。
母野猪粗俗地吆喝一声,三只野猪崽子聚拢过去,四张肮脏的猪嘴同时啃咬蓝顶儿的躯体。你沉默着,在这窝野猪头顶盘旋,绕了一圈一圈又一圈。你在为亡灵祭祀。你像全息摄影般从各个角度看清了这头母野猪的相貌特征:黑褐色的体肤,右耳边有块鸡蛋大小的肉瘤,鼻吻左侧有块梅花形的伤痕。你将永远记住它,总有一天,你要来找它报杀妻之仇的。
不一会儿,雪地上只剩下一汪殷红的雕血和无数片金色的雕羽。母野猪悻悻地带着三只猪崽钻进坡顶的洞穴。天已擦黑,你嘎地朝这块被雕血染红的雪地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啸叫,带着那只用惨重代价换来的白纹猪崽,带着凄凉和哀伤,带着孤独和悲痛,带着悔恨和思念,朝猛犸崖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