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一眨眼又快半年过去了。三只雕娃越长越壮,已差不多和你一般高大了。尤其是高肩胛,骨骼粗实,茶褐色的羽毛油亮光滑,泛动着金属的光泽,飞翼外基部一圈雪白的毛带,飞起来像披着一条云带,显得健美潇洒,活脱脱就是堕崖自戕的瞎眼雄雕的翻版。细脖儿那簇顶羽,也像蓝顶儿那样呈蓝紫色,两只活泼的金黄的瞳人里,流动着雌性的温柔。它们的猎食技巧也提高得很快,连细脖儿都能单独对付凶狠的眼镜蛇了。
该到了清窝的时候了,你想。
金雕的清窝类似人类的分家,但要比人类的分家残酷得多。按金雕的生活习性,在雕娃幼年时,父雕和母雕悉心照料疼爱备至,等到雕娃羽毛长丰满,等到教会雕娃飞翔和觅食的本领,父雕和母雕就算尽到了养育后代的责任,就会把已经初步具备了独立生活能力的雕娃一个个赶出窝巢去。被驱赶的雕娃总是想赖在窝巢里不走,它们会悲鸣,会哀叫,会将脑袋拱进父雕和母雕的翼下,表现出无限眷恋的模样。父雕和母雕绝不会因此而打消把雕娃驱赶出家门的念头。在一个基本固定的觅食范围里,雏雕长大了,食物的压力也就越来越大,迫使金雕采取清窝的方式以保持良好的生存环境。金雕社会没有人类那样三代或四代同堂的大家庭,对一只金雕来说,一旦羽毛丰满,就必须远离家门,到辽阔的世界去闯荡去冒险去索取去追求,去构筑窝巢,去寻找配偶,去生儿育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是千万年来一代又一代金雕为适应生存环境而做出的最佳选择。
每当清窝快开始时,父雕和母雕便会心疼得食欲顿减,愁得瘦掉整整一圈。它们不忍心将自己的孩子赶走,但它们又必须把孩子们赶走。当雕娃将脑袋拱进父雕或母雕的翼下,央求留下时,母雕的眼在淌泪,父雕的心在滴血。但是,出于对自己孩子深刻的爱,为孩子的前程考虑,它们又只能硬起心肠,用雕爪用嘴壳无情地凶猛地像对付天敌似的把雕娃从窝巢里驱赶出去。雕娃往往到了最后时刻,也会亮出爪子和嘴壳进行徒劳的反击。这真是世界上最残酷的角斗。雕娃每被啄掉一片羽毛,每被抓出一滴血,母雕和父雕的心便会破碎一次。雕娃无法体会父雕和母雕痛苦矛盾的心情,它们怀着悲愤、委屈、绝望、憎恶的心情离开窝巢,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串门,即使偶尔在山野与父雕或母雕相遇,也将它们视作陌生同类,不予理睬。这就是金雕的清窝。
一般来讲,金雕清窝都是在雕娃长到一岁半左右,时间大体是在深秋,因为冬天食物匮乏,几只大雕挤在一起更不容易寻觅到足够的食物。眼下正是深秋,屈指算算,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都满一岁半了,无论从年龄、节令还是雕娃们的发育状况来考虑,你都该立即着手清窝了。可是,你却迟迟没动手。你一手把它们拉扯大,你实在有点舍不得离开它们。更主要的原因是,你知道,雕娃们虽然貌似成年,虽然已具备了成熟的飞翔技巧和一定的猎食能力,但仍然是个娃娃,单纯幼稚,阅历还很浅,还缺乏在险恶的丛林里独立生存的经验。有不少年轻的金雕,被父母清窝后,一下子无法适应陌生的环境和孤独的生活,又正好碰到严酷的冬天,有的因找不到可以遮挡风雪的新的窝巢而冻死了,有的因觅取不到足够的食物而饿死了。你不愿让你亲爱的雕娃们遭遇如此悲惨的命运。
你想了又想,决定把清窝的时间推迟到明年春天,那时候,雕娃们更成熟更强壮了,天气也暖和了,独立谋生也就容易得多了。当然,四只大雕挤在一只窝巢里过冬,困难不少,石洞空间有限,已经快住不下了,不过这问题可以设法解决,你想,可以让三只雕娃住在洞内,你住在洞口。比较难办的是食源缺乏。去年冬天雕娃们还小,食量比现在少一半,你还差点饿着它们了,今年冬天它们的食量绝对要超过你,虽说它们能帮你一起去觅食狩猎,但能找得到充足的食物吗?你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来,就是趁现在还没下雪,古戛纳河还没封冻,食草类动物还没迁徙,蛇类还未冬眠,多猎取些食物,贮存起来,好在寒冬腊月时当充饥的干粮。
你下决心和雕娃们在一起度过最后一个冬天。
你完全蒙了,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嘴里衔着一条腹蛇,无法啸叫,就拼命摇晃身体,向它们发出你回来了的信号。可三只雕娃像生了根似的站在石洞外的青石板平台上,把小小的平台堵得满满的,谁也不肯挪动身体,让出一小块可供你降落的地方。你开始以为雕娃们是在跟你开玩笑,孩子气的恶作剧,可你连续七次飞临平台,它们仍没有让出地方供你降落。假如这是在开玩笑,这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你已在尕玛尔草原整整飞了一天,累得筋骨酸疼,没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你再一次飞临平台上空,降低高度,用翅膀在高肩胛头冠上轻轻拍了一下,明确地告诉它,请它往石洞里让让,好让你在自己的家门口有块地方落脚。可是,当你在空中绕了半圈低头看时,高肩胛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有点生气了,将嘴壳一张,把腹蛇扔吐在高肩胛身上,然后,你威严地啸叫一声。
是我回来了,是为你们外出觅取过冬食物的父雕回来了。让出位置,孩子们,让我降落下来!
你看见,高肩胛扭转脖颈,一口衔住落在它脊背上的腹蛇。你以为它贪吃,会把腹蛇吞进肚去。你想错了。它猛地甩动脖颈,一张雕嘴,腹蛇被抛了出去,在天空打了个旋,掉进悬崖下的深渊。
你愣住了。这三个任性的孩子,它们到底想干什么呢?
你在平台上空盘旋了一阵,嘎呀嘎呀叫着,双翅高高举起,身体直线向下飘落。你很累了,你决意强行降落,也就是说,落到高肩胛和短脚杆的背脊上去,像叠罗汉一样。这儿是你的家,你是它们的父雕,是一家之主,你有权在自己家门口的平台上降落。
但是还没等你落下去,高肩胛和短脚杆突然拍拍翅膀,飞上天空,一前一后朝你扑过来。还没等你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高肩胛尖尖的嘴壳已朝你的眼睑啄来。这绝不是游戏式的啄咬,完全是对付天敌般的致命的啄击。要不是你躲闪得快,一只雕眼恐怕就给啄瞎了。可你躲过了正面的攻击,却没躲开来自背后的偷袭,短脚杆的双爪野蛮地把你的两根尾羽给撕扯了下来。你疼得尖啸一声,左翅膀急遽扑扇,右翅膀高举不动,一个疾速翻飞,冲开包围圈。高肩胛和短脚杆在背后追撵着,直到你飞出猛犸崖很远很远,它们才停止追击,又一起伫立在平台上。
你在山谷上空绕了个弯,又踅飞回猛犸崖。
你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这三只羽毛已丰的雕娃,结成了神圣同盟,组成了联合战线,要把你从这个冬暖夏凉的石洞,从这个温馨的家,驱赶出去。
它们长大了,它们再也不需要你了。
你愤懑,你委屈。按理说,该由你把它们清窝出去的,但现在事情竟然被颠倒了。
你在平台上空发出凄厉悠长的啸叫:为什么不让我回来,为什么要驱逐我,为什么?
谁也不向你解释为什么。高肩胛、细脖儿和短脚杆蹲在平台上,仰着脑袋,紧盯着你,翅膀微微撑张着,严阵以待,只要你胆敢降低高度,它们随时都会飞起来围攻你。
也许,它们觉得这个窝巢太拥挤,觉得四只大雕共享一块蓝天会带来饥馑,所以才想到要把你驱赶走的。也许,从去年冬天你贸然闯入猛犸崖,致使瞎眼雄雕堕崖自戕那一刻起,它们就把你视作杀父的仇敌。也许,它们误以为母雕蓝顶儿的死也与你有关。也许,你为了刺激它们的猎食欲望而独吞金冠水鸭被它们误解成你存心要饿死它们,由此而憎恨你。也许,它们知道自己迟早会被你清窝,索性来个先下手为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它们已下定决心要把你拒之于家门外了。
在这三只雕娃的眼睛里,你看到了冰冷的仇恨。它们把你当做非法入侵者,把你当做一只不怀好意的、觊觎它们栖身窝巢和觅食领地的外来雄雕。你心口一阵发疼,假如你是它们的亲生父雕,它们也会这样对待你吗?
扪心自问,你从来也没有因为它们不是你的亲生雕娃而对它们有丝毫怠慢。你爱蓝顶儿,也爱它的孩子。你尽心尽责地教它们飞翔,教它们觅食,每时每刻替它们着想。就说今天吧,清晨醒来,发现老天爷下起雨夹雪,你知道严寒的冬天即将来临,为了贮存足够的越冬食物,你到尕玛尔草原往返了四次,捉了一只猪獾、一只草兔和两条蛇。你没奢望要它们报恩,要它们孝顺。你不想用食物去和它们交换感情,你从来就认为它们是你的孩子,你在尽一只父雕的职责和义务。然而,你的热心肠换来的只是令你寒心的驱逐。
这三个没良心的浑蛋。
要是没有你在去年冬天冒着被冻成冰雕的危险,在冰天雪地间觅来食物,要是没有你在暴风雪的夜晚把它们护卫在自己的羽翼下,它们早就饿死冻死了。至今,你胸脯上仍然光秃秃的,裸露着一层难看的血痂;至今,你的右爪掌仍留着一根豪刺,只要一着地就会疼痛。你呕心沥血把它们哺养大,现在它们翅膀硬了,要抛弃你了。要是早知道有今天,你真该在它们羽毛刚长丰满时就毫不心慈手软地将它们从猛犸崖清窝出去。现在,后悔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