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大头狮脑子里闪出一个灵感:要是自己在这节骨眼上改变姿势,不是照准黑犀牛这张丑陋的脸扑上去,而是扭身跳离,那么,当刀疤脸咬住犀牛尾巴后,黑犀牛肯定会转身去对付刀疤脸的。这么一来,刀疤脸就成了受威胁最大的正面主攻手,而它则金蝉脱壳,摆脱了危险。不不,这不行,这无疑是一种出卖,是一种背叛,是一种乱泼祸水,等于把刀疤脸往火坑里推。
如果现在在黑犀牛背后扑咬的不是同患难的兄弟刀疤脸,而是别的不相干的狮子,它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去做的。现在是刀疤脸在黑犀牛的背后,它能忍心这样做吗?这可不是在沙漠里争夺一片阴凉,不会造成大伤害;这是生与死的契机,是生与死的选择。在节骨眼上,对生死与共的兄弟做小动作,也未免太卑鄙太下流太无耻太没有道德了。罢罢罢,还是按预定方案闭着眼睛扑出去算啦。可是,两条后腿和腰肢,好像不听使唤了,扭着劲要想改变蹿跳的路线。
它不想死,虽然过的是苦涩的流浪日子,但它还想活下去。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再也不能复生。它不过是比刀疤脸、桃花眼和红飘带早出生几天,凭什么就要把生的希望让给它们,而把死亡留给自己呢?生命都是自私的,能活下去是最最重要的。现在的场面激烈而又混乱,没有谁会注意到它是否耍了什么小动作。它完全可以装作一脚踩滑的样子,闪了个趔趄,没能扑到位,退后两步再继续寻找扑咬机会,也是说得过去的嘛。再说,刀疤脸生性凶蛮,小时候就爱打架斗殴,在它们弟兄几个中,身手最为矫健,也许能成功地对付黑犀牛的。
想到这里,大头狮一扭腰肢,就地紧急旋转,打斜刺里蹿了出去。
同一个瞬间,刀疤脸一口咬住了那条犀牛尾巴。刀疤脸一定是用足了吃奶的力气,直咬得黑犀牛鼻吻皱成一团,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如果此时此刻,大头狮已从正面扑到黑犀牛的身上,黑犀牛是无法转身去对付刀疤脸的;如果大头狮不跳到旁边去,还在黑犀牛脑袋前张牙舞爪,黑犀牛也只好忍着尾巴被噬咬的痛苦,不敢去解除来自身后的袭击。
大头狮嗖地打斜刺里蹿出格斗圈,黑犀牛觉得正面的威胁暂时消除了,刷的一个急转身,庞大的躯体陀螺似的转得敏捷而利索。由于刀疤脸咬得紧咬得重,由于黑犀牛转身的速度太快太猛,嘣的一声,那条犀牛尾巴齐根儿被咬断了。
刀疤脸叼着那条还在活蹦乱跳的尾巴正得意呢,冷不防一股腥臭的气流直喷脸上,像变魔术一样,面前圆滚如鼓的犀牛屁股刹那间变成了怒气冲冲的犀牛头。断尾的耻辱和痛苦,简直要让黑犀牛发疯了,它撅着下颚的犬齿,闪电般地朝刀疤脸冲撞过来。刀疤脸扭身想逃,已经晚了,咚的一声,像被一座移动的小山在肩胛上推了一把,骨碌骨碌身体像皮球似的滚了出去。
可恶的黑犀牛,追过去,就像铲球一样,用下颚的犬牙猛铲刀疤脸。
大头狮兜了个小圈子,赶了回来,和桃花眼一起,跳到黑犀牛背上,撕咬吼叫。但犀牛的皮囊太厚,又刚从池塘里爬上来,身上涂了一层滑溜溜的泥水,它们扑上去,黑犀牛稍一颠动,狮爪就打滑,就从犀牛背上滑落下来。即使好不容易在犀牛背上扑稳了,也好像樱桃小嘴对着一只还没剖开的大西瓜,撕,撕不破;咬,咬不动。
也许是因为它们的扑咬对黑犀牛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也许是黑犀牛执意要报断尾之仇,也许这头黑犀牛懂得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道理,认为只有彻底解决了咬断它尾巴的那只狮子,才能吓退其他两只狮子,黑犀牛对屡次跳到它身上来的大头狮和桃花眼弃之不顾,专心致志地对付刀疤脸。刷!下颚尖利的犬牙又一次把刀疤脸铲倒在地,并把刀疤脸的一只耳朵连同半圈颈皮犁开并翻卷过来。
刀疤脸呜咽着,挣扎着,竭力想站起来,可没等它站稳,黑犀牛又颠颠地冲上去。如果这一次再让黑犀牛下颚那排结实的犬牙在刀疤脸的脑袋或脖颈上犁一口,刀疤脸绝对是脑袋开花,一命呜呼。
望着鲜血淋漓的刀疤脸,大头狮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内疚感。要不是它在节骨眼上从黑犀牛面前打斜刺里逃窜,刀疤脸绝不会受这么大的伤的,是它害了刀疤脸。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挽回也已经迟了。
刀疤脸脖颈、肩胛和胸部被黑犀牛钉耙似的锋利的犬牙犁得皮开肉绽,腰似乎也被撞断了,即使侥幸不马上被黑犀牛犁死,也绝对无法活着走出巴逖亚沙漠的。让大头狮失望的是,几个回合下来,刀疤脸一直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甚至没能有效地还过一次手。刀疤脸假如就这样让黑犀牛给收拾了,那是白白送死。黑犀牛仅仅断了一条尾巴,元气未损,仍然可以转过头来继续与它和桃花眼鏖战,它们还要继续付出血的代价。
呕——呜嗷哦噢喔——大头狮朝刀疤脸发出一串埋怨与责问式的吼叫。
呕——呜嗷哦噢喔——桃花眼朝刀疤脸发出一串鼓励与鞭策式的吼叫。
刀疤脸摇摇欲坠地站在一蓬蒿草边,听到了大头狮和桃花眼的呼叫。它同时还听到了滴答滴答雨打芭蕉般的声响。脖颈那儿好像格外凉快,它举起一只前爪抹了一下,湿漉漉,滑腻腻,热乎乎,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直冲鼻孔。它顿时醒悟过来,自己已受了致命的重伤。
黑犀牛又撅着犀利的犬牙,像座小山似的冲撞过来。刀疤脸想避让,但腰肢不听使唤,脚掌像生了根一样,用足了力气,才挪动小半步。
黑犀牛仿佛也知道它快不行了,那双混浊的小眼珠里闪动着刻毒的嘲笑,好像在对它说:你已经死定了,你已经是活靶子了,嘿,你咬断了我的尾巴,我要铲断你的脖子!
一股热血冲上了刀疤脸的脑门。你这是欺狮太甚,你这是门缝里看狮子,把狮子看扁了。它虽然还没有完全成年,但脖颈上已经长出了猎猎鬣毛,是顶天立地的雄狮!
狗被逼急了还要跳墙呢,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反咬一口呢,更何况一只雄狮?它从小就是一只有血性的狮子,在狮群里,谁惹着它一下,它一定要打一还十,绝不肯吃亏的。
记得有一次它与老母狮阿丹莱争抢一只鸵鸟蛋,阿丹莱扇了它一巴掌,当时它才一岁半,身体只及阿丹莱的一半大,可它毫无惧色地叫着骂着扑上去与阿丹莱厮打。阿丹莱一失手,把它的脸抓破了,血滴滴答答流淌。其他年龄与它相仿的小狮子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换了任何一只小狮子,都会哀号着逃回母狮身边,可它一甩脑壳,呕呕叫着,发疯般地抱住阿丹莱的一只后腿啃咬。阿丹莱害怕了,终于扔下鸵鸟蛋逃走了。
它天生就是个不怕死的,就是拼命三郎投的胎!横竖一条命,谁怕谁呀!
身上的伤口,汩汩流淌的血,非但没能把它吓倒,还扇起了它复仇的火焰。
当黑犀牛像座小山似的朝它冲过来时,它没有躲闪,反而站起来,迎面扑上去。它两只遒劲的狮爪闪电般地出击,尖利的指爪像钉子一样深深钉进黑犀牛的眼窝;它那张血盆大口,一口咬住那两支犀牛角。
黑犀牛下颚那排锋利的犬牙,刷!在它的腹部犁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老子热得难受,正想凉快凉快呢。它的指爪在黑犀牛的眼窝里搅动,这叫以爪还牙,以血还血!黑犀牛哀号着,拼命甩动脖子,拼命颠动身体,想把它从身上颠下来。它咬紧牙关,强有力的颌骨死死拧着犀牛角,任凭黑犀牛怎么颠跳,就是不下来。
它比长有吸盘的蚂蟥还叮得牢。
黑犀牛用脑袋举着它,向小石山的岩壁奔去。
很显然,疼痛难忍的黑犀牛要用撞岩的办法,把叮在它脸上的狮子撞下来。
大头狮吼叫一声,飞快地蹿上去,一口叼住黑犀牛的一条后腿;桃花眼也照葫芦画瓢,蹿上来,叼住黑犀牛的另一条后腿。它们无法咬断和象腿一般粗的犀牛腿,它们像拔河比赛似的,狮爪抠住地面上的草根和砾石,衔住犀牛腿拼命往后拽,企图阻止黑犀牛奔往小石山。遗憾的是,黑犀牛力拔山兮气盖世,拼上老命了,力气大得超出它们的想象,前面顶着一只半大雄狮,后面拖着两只半大的雄狮,仍能一步一步迈向小石山。
咚,刀疤脸的背重重地撞在岩壁上,同时,黑犀牛下颚的犬牙,在它的小腹又深深地犁了一下。
刀疤脸眼冒金星,胸口发闷,反胃恶心,张嘴想呕吐。可它明白,只要自己一松嘴,黑犀牛就会把它甩到地上,用牙犁,用脚踩,用头拱,它就输定了,再没有赢的可能。它不能输,死也不能认输。它不能给雄狮丢脸。它豁出命来也要让丑陋的黑犀牛明白,雄狮不是羊羔,不会束手待毙的!
咚,黑犀牛退后两步,挺着脖子,更猛烈地撞向岩壁。咔,传来骨头折断的可怕声响,刀疤脸只觉得身体要散架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飞了出去,身体变得像云絮般轻飘飘,火烧火燎般的疼痛感觉奇怪地消逝了,眼皮发黏,特别想睡觉。它不再去想自己能否赢得这场搏杀,它也不再去想自己脸上那道伤疤的来历,它把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生命,都集中在两只前爪和那副牙齿上,死死抠住黑犀牛的眼窝,死死咬住用鼻骨构成的那两支犀牛角。
咚咚咚咚,刀疤脸的骨头在断裂,身体在卸开,血肉在横飞,但它仍抠住黑犀牛的眼窝,咬住黑犀牛的鼻角……
黑犀牛的吼声越来越哀,越来越低,越来越悲,撞岩的气势也越来越弱,撞击的频率也越来越慢,终于,四腿一软,像山崩一样,轰隆一声栽倒在地。
大头狮和桃花眼跑过去一看,黑犀牛的两只眼窝被抠得稀巴烂,鼻角被拔牙似的拔掉了,嘴角涌着血沫,已经奄奄一息了。刀疤脸整个身体都被撞碎了,肢体七零八碎;那只狮子头,仍威风凛凛地压在黑犀牛的脑袋上,金色的鬣毛随风飘扬;两只眼睛流光溢彩,凝视着瓦蓝色的夜空。
大头狮从喉咙深处发出两声呜咽,伸出爪子轻轻地摇动刀疤脸的身体:
——唔,恶霸黑犀牛已经像中了雷击的大树一样被你扑倒了,松松你的爪,松松你的牙,黑犀牛再也站不起来啦。
就像被一把无形的锁锁死了一样,刀疤脸紧粘在黑犀牛身上,怎么也分不开。
大头狮放弃了这徒劳的努力。也许,就让刀疤脸保持着这个姿势为好。这是雄狮的姿势、胜利者的姿势。
它们来到小池塘边,用舌头贪婪地卷食着水。水质极好,甜津津,凉爽爽。喝饱后,大头狮衔起一口水,登上小石山,喷吐在红飘带的脸上。就像甘霖洒在久旱的枯萎的禾苗上,处在眩晕状态中的红飘带很快苏醒了过来。
喝足了水后,三只半大的雄狮齐心协力,撕开了黑犀牛的一条大腿,吃了个饱。沙漠危机终于过去了,它们得救了。
生活很严酷,为了生存,需要奋斗,而奋斗就会有牺牲。一个生命倒下去了,三个生命得以继续生存,这也许不算是太亏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