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飘带用爪子将血淋淋的沙狐从流沙下掏出来,往旁边闪了一步,蹲坐下来,悠然地用舌头梳理胡须和爪掌,这其实是在用特殊的肢体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沙丘顶上的辫子雄狮:我已经吃饱了,你若真饿得慌,那就下来吧,只要你归顺我,我可以把剩下的沙狐肉赏给你吃!
辫子雄狮像坐滑梯一样,从沙丘上刷地滑了下来。
在饥饿的威逼下,谁也抵挡不住食物的引诱。
按照常规,辫子雄狮在接受红飘带的赏赐前,应当将尾巴耷拉在两胯之间,表示承认对方比自己强大;身体微微下蹲,表示顺从与尊重;眼皮下垂,眼睛望着自己的爪尖,表示感恩。这番仪式后,方可趴在地上用一种规规矩矩的姿态进食。
这就确立了主子与扈从的关系。
让红飘带颇感不舒服的是,辫子雄狮朝沙狐走过来时,尾巴翘上了天,像旗杆一样左右摆动。狮子的尾巴除了保持身体平衡和驱赶蚊蝇的正常功能外,还是表达情绪的晴雨表,尾巴竖直,并左右摆动,被认为是一种好战的姿态,起码是桀骜不驯的表现。红飘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家伙,也太不懂事了嘛!
更让红飘带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辫子雄狮身体直挺挺站立着,眼睛瞪得像铜铃,很不友好地直视着它。
这家伙,是真的不懂规矩,还是吃错药啦?
突然,辫子雄狮伸出一只前爪,迅速将小半只沙狐抓进自己的腹下,然后朝红飘带龇牙咧嘴,嗷地发出一声咆哮,好像在说:这食物归我了,你还不快滚!
红飘带气得七窍生烟。它好心好意将吃剩的沙狐让给对方,准备接纳对方当自己的助手,结果却被认为是软弱可欺,这也太过分了吧?这种不懂事的家伙,不配与它搭档将来共同统治帕蒂鲁狮群。它刷地蓬松开鬣毛,强壮的身体刹那间摆出了应战架势,尖爪撑张,利齿启开,跃跃欲扑。
你这个把好心当驴肝肺的笨强盗,我要咬断你的尾巴!
红飘带还没来得及扑蹿出去,突然,沙丘背后蹿出一团黑影,像离弦的箭,像翻卷的风,直朝它扑来。暮霭沉沉,天色昏暗,直到那团东西快蹿到它面前时,它才看清,这是只雄狮。这是只约十岁龄的大雄狮,高大威猛,鬣毛特别茂盛,从头顶一直延续到尾根,是只标准的黄巨鬣雄狮。红飘带本能地扭身跳开去,躲过了黄巨鬣来势凶猛的扑咬。
黄巨鬣朝辫子雄狮使了个眼色,两个家伙分左右两路朝红飘带扑了过来。
红飘带这才明白,辫子雄狮并非是孤独的流浪狮,而是黄巨鬣的伙伴,它面对的是两只雄狮!若单独较量的话,它或许不会输给威风凛凛的黄巨鬣,但对方有辫子雄狮帮衬助战,它无论如何也不是它们的对手。
好汉不吃眼前亏,算啦,反正它已吃掉了一大半沙狐,剩下的那小半只沙狐,就当是给秃鹫叼走了。红飘带掉头向沙漠深处奔逃。它长期在沙漠边缘生活,早已习惯在软绵绵的有点陷脚的沙漠中行走,很快就把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甩掉了。
红飘带在沙漠中等到皓月升空,然后打道回府。它想,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肯定是偶然路过沙漠边缘,客串觅食。抢得那小半只沙狐后,它们心满意足,吃完后也许就会离开了。
红飘带来到自己的巢穴——岩石后面的沙坑,还没等它走近,地窝子里就爆发出一串雄狮的吼叫,月光下,黄巨鬣硕大的脑袋从地窝子里气势汹汹地伸出来。红飘带不得不退回到沙漠深处,在一丛红柳下刨了个浅坑,胡乱睡了一觉。
这两只流浪雄狮,一定是在吞下小半只沙狐后,看看天色已晚,暂且在沙漠边缘寄宿一夜,天一亮就会离开的,红飘带忐忑不安地想,它们不会习惯沙漠边缘火焰似的阳光的炙烤,更不会习惯像老鼠那样钻在闷热的地窝子里生活的。
翌日,太阳一出来,红飘带就跑到自己的巢穴附近,登上一座沙丘,瞭望地窝子。它看见,黄巨鬣守在地窝子旁,辫子雄狮已晨猎归来,叼着一只火烈鸟,两只雄狮在地窝子旁慢条斯理地啃吃起来。吃吧,请快点吃吧,吃了早点,就请上路,离开这个不值得你们留恋的沙漠边缘!
很快,沙地上只剩下一堆凌乱的鸟羽。黄巨鬣舔理唇须,伸了个懒腰,慢慢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辫子雄狮跟随其后。
红飘带以为它们要离开了,不料黄巨鬣走出百来米远,在一条沙沟前停了下来,后肢张开,哧溜撒出小半截尿来,然后左转弯,又走出百来米远,在一丛枯萎的沙枣树下又喷了半截尿……兜了一个圆圈后,回到那块裸露的岩石旁,不断地用身体磨蹭岩石表面,脱落的体毛粘挂在岩石上。红飘带心里一阵阵发冷,它们是在用尿液做气味,体毛当标记,布置边界,划定疆域,也就是说,它们鸠占鹊巢,要霸占它的地窝子永远不走了。
它没有领地,没有狮群,没有伙伴,仅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勉强可以栖身的地窝子,也被强夺了去。
这真是典型的马太效应,你没有了,还要剥夺得你一无所有;你什么都有了,还要继续给予你。
当天黄昏,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踏着夕阳,朝西北方向走去。红飘带远远地尾随其后,它怀着一个隐秘的愿望:它们或许走着走着会看到一处更合适的栖身之地,从而不再稀罕沙漠边缘的地窝子,那它又可以重新收回自己的巢穴了。
让红飘带差点没活活气死的是,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来到帕蒂鲁狮群的领地附近,停了下来,鬼头鬼脑地钻进缓坡上的灌木林,躲在叶丛背后,偷偷窥伺。
当时,帕蒂鲁狮群正在水塘边饮水,已足足二十五岁龄的老杂毛卧伏在一座废弃的蚁丘上,舔理自己臂弯上的狮毛,扭头抬足动作迟钝,显得龙钟老态。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兴趣盎然地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夜幕降临,才悄悄离开灌木林。它们离开时,眼角上吊,鼻吻耸动,神情诡秘,尾巴在半空得意地抡甩,掩饰不住内心的窃喜。红飘带明白它们的真正用意并非是看中它沙漠边缘的地窝子,而是准备攻击已经衰老的老杂毛,觊觎帕蒂鲁狮群!
如果说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只是想要它在沙漠边缘的地窝子,它虽然也气愤,但还能容忍,区区一只地窝子,丢了就丢了。现在的问题是,它们要的是整个帕蒂鲁狮群,它再也无法忍受了。它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嗖地蹿出来,张牙舞爪朝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扑过去。
你们这两个可恶的强盗,我要跟你们拼了!
沙漠边缘,展开了一场鏖战。
虽然红飘带对这一带地形颇为熟悉,虽然它比黄巨鬣体魄更强健,比辫子雄狮更有格斗经验,也不乏殊死一搏的勇气,但对方是两只雄狮,二比一,它显然无法与它们匹敌。黄巨鬣从正面与它周旋,辫子雄狮从背后向它攻击。它顾了头顾不了尾,才几个回合,脖子就被撕破了,屁股也被咬出了血。除非它愿意被活活咬死,它没法不仓皇逃命。
幸运的是,天已黑透,黄巨鬣和辫子雄狮不敢追远。
一弯细细的下弦月,给荒漠涂了一层惨淡的光。红飘带在沙漠边缘游荡着,毫无目的,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为了能取代老杂毛的位置,为了能当上帕蒂鲁狮群的首领,它苦苦等了六七年,吃尽千般苦,遭尽万般罪,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熬出头了,突然闯来两个强盗,一下夺走了它的全部希望。
是的,是全部希望。它之所以能在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之后,活到今天,靠的就是将来能拥有帕蒂鲁狮群这样一个希望支撑着它、鼓舞着它。
有好几次,它喝不到水,在沙漠边缘干渴得快要倒下;或者找不到食物,饥饿得无力再行走一步;或者被“人”多势众的狮群追赶,走投无路时,它曾经冒出过活得这么苦活得这么窝囊真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样轻生的念头。但想想不久的将来,自己就可以翻身做狮王,拥有帕蒂鲁狮群,日子由苦变甜,它才又有了坚持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这两个强盗,不仅仅夺走本应属于它的帕蒂鲁狮群,而是砍断它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啊!
它完了,红飘带想。四周其他狮群的现任大雄狮,都还年富力强,有的甚至比它的年纪还轻。它即使有耐心等待,也失去了年龄上的优势,等不到那些在位的大雄狮年老体衰,它自己就会被无情的岁月淘汰掉。
在狮子的世界里,流浪的雄狮成千上万,其中只有极少数的幸运者能在经过一番激烈的竞争后,登上王位,拥有某个狮群,拥有自己的领地,生儿育女,留下自己的后代。这个比率是极低极低的,大概只占1%~2%,绝大多雄狮终其一生,都是孤独的流浪汉。进入老年后,境遇更加凄凉,找不到足够的食物,很快就会在饥饿和疾病的双重打压下魂归西天。
流浪雄狮比起那些有领地的大雄狮来,平均寿命低三到五岁。红飘带明白,除非发生奇迹,它到死那一天,也还是一个卑微的流浪汉,这辈子不会再有出头的日子了。它真傻,早就该想到,一个王位摇摇欲坠的狮群,一只气息奄奄的狮王,就像一道最精美的甜点心,不可能不吸引那些利欲熏心的流浪雄狮前去抢夺的。它其实早就该对帕蒂鲁狮群的大雄狮发起改朝换代的攻击,就好比抢先把甜点心吞进肚去,唉,现在悔之晚矣。
它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