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放点头,她累极,靠在船舱里打盹,天亮了,船家开了船,可刚驶出不远,岸上就有一个人叫:“船家,停一下,带上我!”船家依言把船摇回去,那人一上船苏放就觉得不对,船身半点不见摇晃,仿佛他轻得没一点儿重量。苏放将帘子极小心地掀了个缝往外看,这一下心儿狂跳起来,冤家路窄!那人正是她好不容易才摆脱的萧千江!他看上去也十分疲倦,最可笑的是眼睛周围一圈绿色还在,他真的不敢洗脸。
萧千江正在船头休息,嘴里兀自骂骂咧咧:“要让我看到这臭丫头,一定让她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死得不能再死!”
船快划到江中间时,苏放在船舱里叫:“船家,你进来一下。”苏放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娇媚,萧千江一时没听出来。船家一靠近船舱,就被苏放一把揪进去,苏放又推给他一块极大的木板:“抱着,船要沉了!”船家看明白后才叫了一声苦,原来这木板是从船底拆下来的,船当然要沉,水正咕嘟往里灌。不由他反应,苏放已经抓着他跳到江里。
萧千江在船头叫:“船家!后面什么声音?这船怎么越来越低了?”船家已经在水里了,哭叫:“我的船,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啊?”苏放和他抱着不同的木板,此时分开两处,她道:“看看你怀里的银票,回去买艘结实的吧!”
船一头进水,此时重心不稳,吃水的那边倒沉进水里,船头翘起来,萧千江正手忙脚乱地往高处爬。突然看见苏放,他大叫:“臭丫头,是你!”苏放道:“小心你的眼,沾了水可就没这么好看了!”她不再和萧千江斗嘴,水里实在太冷了,忙向岸边划去。听到背后有声音,回头一看可大吃一惊。萧千江找到了摇船的木桨,他足尖不停地踢在桨上,木头被他踢得一块快飞到江面上,然后他脚尖一点木板,猴子一样的身子就这么几个接力飞到岸上。这样级数的高手,已经不是一点阴谋诡计能放倒的了,苏放第一次感到自己力有不逮。
好在萧千江不会水,他站在岸上大骂:“苏放!你个妖女,你等着,我让你不得好死!苏放!你个臭丫头……”苏放赶紧向另一边岸上划,萧千江当真内力深厚,这样宽的江面他那声音还是清楚得很,只听得一连声:“苏放,苏放……”
离岸不远的地方一个小姑娘守在那里,对着江里问:“你是苏放?”苏放快没力气了,只看到那人眉弯弯,眼大大,却是熟人,她叫:“木樨姑娘,我是苏放!”木樨“扑通”跳进水里,向她划过来,水花都没起半点,“锦鳞鱼”果然名不虚传!苏放叫:“不用了,我自己能上岸,水很凉,木樨姑娘小心受冷!”
但是木樨不理她,游到她身后,抓住她的脚往深处拖,苏放大惊,喝了两口冷水,极力挣扎,问:“你这是干什么?”木樨双目冒火:“你杀了我大师兄,我要给他报仇!”苏放又喝了一口水,挣扎出来叫:“哪里有?我哪里杀了云飞扬?”木樨道:“你约大师兄去城东湖畔,大师兄就死在那里!难道不是你杀的?真是天意,你落到了我手里!”
家里发生这样的事,她都把云飞扬忘记了,苏放一时哪里辩解得清楚?况且现在张嘴就喝水,又怎么能辩解?她越来越没了力气,木樨眼睛露出仇恨的光芒,苏放慢慢被她拖向深水……
木樨头脑一片混乱,一个个片段闯进记忆。大师兄倒毙在湖边……苏放脸上露出窒息的表情,她就要可以报仇了……可是眼前闪起一道光,木樨只觉得水中突然飞起一条细长的银龙,以极快的速度向她扑来,然后后腰一下剧痛……
停留的片段变成记忆深刻的银光,在她头脑里闪!然后银光猛然炸开,世界都被这霸道的光充满了,眼前只留一片耀眼的银色。等木樨醒转,睁开了眼睛,突然那光亮逼得她立刻又把眼闭上了,但这一瞬已让她依稀看见桌边一个人,身材纤长消瘦,皮肤很黑。
木樨叫:“大师兄!”那人来到床边:“木姑娘,你伤得很重,别乱动!”木樨这才看清,这人却是苏放。她穿了一件白色男装,确实有几分像云飞扬。
木樨眼睛都红了:“苏放!”她就要起身,可就像有人用鞭子在她后腰狠狠抽了一下,她倒回床上冷汗直流。苏放一手按在她肩膀上,一股温润的暖流流向木樨后腰伤口,木樨舒服了很多。苏放道:“木姑娘,十分抱歉,当时情急,我出手太重了。”
木樨哑着嗓子问:“那银龙是什么?”苏放拉住辫子,从里面抽出根乌金丝,看上去就像一根头发:“就是这根乌金丝,你看到银色大概是它带起来的水花。”木樨苦笑:“这头发一样的东西就把我伤成这样?”苏放弯了一下乌金丝,一松手,它发出“咻”的一声,木樨眼里还残留着那道黑影,乌金丝的一端已刺入墙壁一尺多深,真是矫若游龙!
苏放道:“我实在要被你淹死了,所以手下失了分寸,对不住了。”木樨道:“假惺惺!我大师兄都死在你手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客官,药煲好了,给您拿进来吗?”苏放应:“就来!”她打开房门让小二进来。那伙计抬头见到木樨,喜道:“夫人醒了!这几天可急坏了这位爷,他好久没休息了,您相公对您真没得说!”木樨大叫道:“我相公?”苏放一步跨回来:“在这呢,别那么大声,仔细碰到伤口!”一股大力涌来,木樨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
苏放吩咐伙计:“把粥拿来,我娘子昏睡几天,一定饿坏了!”伙计离去,木樨觉得气息一松,她立刻叫:“苏放!你敢这样羞辱我!”
苏放不理她面红耳赤的发怒样,语气平静地问:“记得江边那个飞过去的小老头吗?像个猴子、一个劲叫苏放的那个?”木樨记得,那样的绝世武功谁看了也不会忘记,她问:“那是谁?”苏放问:“‘没影子、血影子、你要见了没胆子’,听过这句话没?”
木樨倒吸一口冷气:“听我爹说过。”她突然冷笑,“他是你仇家?你和他比可差远了,我真想看他追来你怎么死!”苏放指指斜对面角落的客房:“他就住在那间屋,昨晚住进来的。”木樨大吃一惊:“那你怎么不逃?”苏放道:“昨夜你高烧成那样,我一走只怕你即刻就死了。”
木樨惊讶地看着她,这人当真胆大!只见苏放略显憔悴,但气度凝重沉稳,没有一丝慌乱。这身男装越发衬得她俊秀挺拔,卓尔不群。
苏放道:“你暂时还不能移动,我们只好多住些日子,萧千江应该不会呆太久,你再扮几日我夫人吧!”木樨一时不知该怎样反应,敲门声又响起。伙计端着粥进来。她闻到粥的味道才觉得肠子都饿得打结了,苏放扶她靠在枕头上,她也不顾疼,接过粥碗就吃。
伙计在和苏放说话:“客官!听说刚才雄狮镖局的周老镖头死了,死的时候眼睛睁得老大,脸皮都是绿的!他呀,八成是给吓死的!雄狮镖局的人怕丢面子说是被杀的。”苏放道:“这是第四个了吧?外面怎么说,还是苏放杀死的?”伙计道:“可不?有人见过苏家大小姐,长得像庙里的金刚,足有八丈高,能把人活活吓死!”
木樨一口粥呛住了,指着苏放大声咳嗽,苏放接过她的碗替她拍几下,还问伙计:“周老爷子是什么时候死的?”伙计答:“就刚才,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说是去出恭,家里人去找已经这样了。”
木樨明白过来,苏放这是问给她听的,苏放一直和她在一起,这人显然不是她杀的,再说她长得也吓不死人!
伙计又说:“客官,你也是走江湖的,知道孟飞吗?”苏放点头:“他怎么了?”伙计道:“苏家大小姐突然失心疯四处杀人,大伙就去找她老子算账。那孟飞就派人守着苏家,不许任何人骚扰,奇怪得很,他怎么和苏家有这么大交情了?”
苏放看上去波澜不惊,心里却一阵温暖:“孟大哥,我记得你了!”
伙计走出去,木樨问:“怎么回事?”苏放淡淡道:“我也想知道。还不止这四个,我探听南边还有两个,明儿个大概也能传到沧州,加上你大师兄是七个。”木樨问:“你、你怎么不害怕?”苏放回过身:“害怕有用么?”木樨又问:“那你怎么不分辩?”苏放慢慢回头道:“木樨,要说分辩我只和你分辩一次,我虽然什么证据都没有,但还要是跟你说——云飞扬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木樨目瞪口呆,终于还是点头:“我信!”苏放微笑:“谢谢,我与你生死患难,贴身照顾,才能叫你信我,难道我还有机会找所有误会我的人一一分辩?即便这样,那些成名大侠也不会像你小姑娘一般的心地!与其找人分辩,还不如找到陷害我的人,到时自有分辨!”她的目光像钉子一样尖锐,木樨觉得她的威势一下漫出来,将屋子的空间都挤小了。她缩着身子看苏放,心里突然觉得很安全。
木樨的伤是外伤,没什么大碍。只是被冷水激了发烧。又住了两日,她就可以下床活动了,这时南边那俩死人的消息也传过来,形势日见严迫。客栈里多了很多武林人物,都在纷纷扬扬地议论,话题都不离苏放。
离谱的传言也多起来,有人说她练的武功每月就要发作一次,每次不多不少,一定要杀六个人,这就叫六元功;有人说她是妖精附体,吃了原来的苏家小姐自己顶上,可怜的苏无咎还护着她;有人说她无意间找到一笑魔君留下的宝藏和武功秘笈,死的都是和她抢东西的;甚至有人说她是柳傲松的党羽,柳傲松用秘宝栽培她二十年,专为他报仇的!
最让苏放担心的就是后面的两种说法,大家最愿相信的也是这两种,一笑魔君在武林留下的阴影二十年未散,惦记他这个人,和他那点儿事迹的武林人,一百个里面便有九十九个。
木樨为她担心起来,再看苏放却不动声色,打听情形去了——她拿了件华丽的白色长袍换上,腰上系的一条腰带上缝满各种颜色的小珠子,下面玉佩香囊鼻烟壶零零碎碎挂了一大堆,打扮得就像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哥,摇着折扇一步三晃。
沧州是小地方,街道不宽,却十分热闹。苏放竖着耳朵,四下听消息,见一个茶馆里武林人物特别多,就走进去叫了一壶普洱。
屋里的人虽然是随便坐的,但哪个是高手苏放一下就感觉到了。她瞥眼看去,不由叫苦。坐在屋角的两个都是熟人。一个身材矮小、气派倒大,正是阴魂不散的萧千江。一个年少英俊、满脸春风,却是一别许久的杨家少爷杨虹。
就听杨虹问道:“这次我义父遍撒英雄帖,应者云集,晚辈在此多谢萧前辈也能仗义出手,烦请这就随晚辈前去薛家庄,和众位英雄会合吧?”苏放听了,顿时耳朵整个儿竖了起来。
萧千江冷道:“我和薛成贾没什么交情,也不是你们大风帮的人,我只是对付苏放。哼!老夫手下从没跑了一个恶人,这次也决不例外!”杨虹恭敬道:“是是,萧前辈怎么会在乎那些宝藏?”萧千江道:“我和苏放打过几个照面,她不像有宝藏的样子,而且也不可能忽南忽北地杀人,传言不可尽信!”这一刻苏放真想和萧千江握握手——头脑清醒,好人啊!她心中一动,杨虹的义父“南医”薛成贾难道是吃饱了撑的,发帖子召集这么多好手对付她一个?却没想到薛成贾也是大风帮的人,几个月前孟飞说起大风帮异动连连,自己还不在意,如今看来,这大风帮定有古怪!
她不再听下去,结账走人。杨虹对萧千江说:“前辈,您还要点什么不?这里的点心做得不坏。”萧千江盯着门口:“江边水痕明明是到城里了,她应该走不远……刚才出去那人背影好面熟,我要看看……”杨虹怎么敢拦他,只得让这小老头去了。
萧千江几乎不想再跟踪,前面的人太没警觉性了,一点儿没察觉。他看看荷包,揪揪灯笼,完全在闲逛街,过一会儿就更容易跟了,因为他买了两个颜色鲜艳的“承风”。这东西不过巴掌大,俗称“皮鸟儿”,是一种简易的风筝。因下部挂着两个气囊,不用快跑,用嘴吹就能飞起来,当然飞得不太高,也不能太久。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现在萧千江只要往天上一看就知道他跟的人在哪里,完全没有成就感嘛!虽然背影很像,这笨蛋也不会是苏放吧?那一红一黄的两个东西载沉载浮,可见他正玩得不亦乐乎,萧千江的精神顿时松懈下来。
又过半天……他怎么玩起来没完?这么大的人了!萧千江隐隐觉得不对,快步抢上。只见那两个承风都抓在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手里,她正玩得不亦乐乎。萧千江大怒,问:“这是哪里来的?”小孩子一个人玩得闷,见一个矮个子的大人和她说话,高兴坏了:“一个大哥哥给我的,他说我可爱,小哥哥我们一起玩吧!”萧千江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嘎巴响,他都成小哥哥了,辈分居然还不如苏放!
其时苏放就在萧千江身后,她把承风给了小孩就立刻跳进一户人家的后院。那后院有一口水井,苏放打上一桶水来,然后把腰带上的黄色小珠子拉下一个来,在水里晃了一下扔掉。再就着这水洗了把脸,最后抬头时已经变样,沾水的地方多少黄了些,这也罢了,最奇怪的是她好像一下瘦了很多,脸上手上的脂肪像抽空了一样,眼睛内陷,颧骨凸起,就这样变了个人!然后她把白色衣服翻过来,里面是微旧的土黄色棉布长袍,腰带一翻也变成普通的黑布带,把辫子拉松一点,背微弓一点……前后脚的工夫,这边进来一个阔少爷,那边出来一个做小买卖的普通人。
就见萧千江完全不顾身份,还在那里指天骂地地乱叫。苏放看着他想笑,突然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阿苏,你怎么还在这里?”要不是这独一无二的称呼,苏放立马就会跳起来了。她转头,只觉孟飞满是紫色小疮的面具也可爱起来。
孟飞拉着她转到一个僻静处,轻轻笑:“阿苏你看,要说没事的时候吟吟诗作作对,我确实不如你那个什么帆会讨人喜欢,可有事的时候他又管什么用了?你名声一变他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也不见以赵家公子的身份站出来支持你。要我说,这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赶紧甩了算了,再回头考虑考虑我如何?”苏放皱眉:“云帆不知哪里去了,他一定是想办法帮我查清楚这件事。哎呀!就他那两手功夫,我担心他会有危险。”孟飞气急败坏:“你想得美,到时候有你哭的!”
苏放道:“行了孟老大,等我真哭了你再来乘虚而入吧!现在不是还没哭吗?先别说这个,你不是在家保护我爹吗?怎么来了?”孟飞狠狠白了她一眼,才道:“你也太小看你爹的威名了,有几个江湖人敢真上前?只是他完全没了主意,我留老二在那了。老二心思细密,应该无事!”他拿出那条项链,链子被几阵内力拉扯,已经像回炉重铸了一样。
孟飞道:“手下人拿了这个给我,我就想:却是哪里来的高手?原来是萧千江!你看他的样,被你气着了吧?”苏放笑了:“他挺麻烦的,帮我打发了好不好?”孟飞道:“杀了?”苏放摇头:“毕竟是宋玉山的好朋友,杀了他以后麻烦,留着他现在麻烦,你帮我留他一段日子,事过了再放出来。”想了想又道,“替我给木光寿送个信,要真和柳傲松有关,木樨的爹爹怕也有危险!你也不忙帮我申冤,先把我家里人保护好就成,冤可以慢慢申,家人要出事了可万万划不来!”她神情凝重无比,孟飞点点头,他们双手用力互握了一下,就分开走了。两人都是几经风浪的人,连互道小心的关照也不必出口。
那萧千江骂得累了,回头又去卖承风的地方找苏放留下的蛛丝马迹。孟飞见他脑袋、手底都够用,果然不好对付,顿时收回面具,笑嘻嘻地迎上去:“萧老前辈!”萧千江心里不由先喝彩:“好俊俏的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