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四对这姑娘做的菜有莫大好感,于是向送信的小厮道:“金陵胭脂河我久闻大名,正想去游玩一番,告诉玉姑娘,我定准时赴约。”那小厮道:“姑娘说胭脂河人多嘈杂,离城十里有个小月湾,风景最是优美,又是金陵首富沈源的私产。姑娘请爷去清清静静地喝两杯好酒,吃点小菜,岂不更好?”杜四问:“这沈源和黄二当家有些渊源吧?”小厮道:“小人也不知,只听过沈大官人叫黄公子做当家。”杜四点头,想这沈源必是铁马堂的人。看来这黄墨寒也注意到收罗有钱人,和自己走的倒是同样的路数。
傍晚,出了房门就有人接应。杜四随人来到小月湾,只见一湾碧水静静地映着天上的月亮,岸边尽是茂密的银色芦苇。晚风吹过,便波浪般摆动,十分宁静清幽。
杜四轻轻登上画舫,小船便悄无声息地向湖中划去。一个丫头迎上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四爷自己进去吧,姑娘在等你。”眼神很是揶揄。杜四一笑进去了。
那船舱以竹为篷,一点也不气闷。亮黄的月光被竹帘切碎,斑斑点点地撒在桌前。玉宁宁含笑而立,直如月宫仙子。杜四心中赞叹一声,见桌上只摆着四色冷盘,分别是芥末鸭掌、龙井虾球、芜香双脆和一碟玫瑰色的肉丝,看不出是什么肉。
菜色虽然并不丰富,然而这淡淡清香正配月色。杜四食指大动,也不再和谁客气,夹了一筷子脆螺肉就塞进嘴里,又吃了口玫瑰色的肉条,里面有些淡淡的酒味,齿颊间全是余香,不由大大夸奖了几句。
他这厢大吃起来,玉宁宁已端了个酒壶过来,笑吟吟地斟了杯酒递给他:“这是窖藏了八十年的汾酒、金陵陈家作坊看家的宝贝。杜爷一定要多喝几杯。”杜四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又喝了十几杯,杜四见玉宁宁只是劝酒,却不说有何事相求,当下凝神一听,舱底隐有微声,大概藏了人在里面。他心中凝重,嘴里却说:“可真是喝得不少了。”便倾身往玉宁宁身边倒去,压低声音道:“什么事?”玉宁宁大惊,她本就防备这人轻薄,没想到他开始还规矩,几杯酒下肚竟撒起无赖来。
慌乱中,她根本没听清杜四说了些什么,只把他往旁边一推,强笑道:“四爷知道我和铁马堂黄爷很近吧,又何必如此呢?几杯酒哪里就能醉人。”杜四没料到竟被她推开,应手就倒了。他心中大惊,只觉身子空荡荡的,使不出一点力气。四肢百骸无不冰凉彻骨,恐怕是中了霸道的寒毒。
当下他气凝丹田,缓缓在全身游走,一丝丝捕捉那寒气将之纳入丹田,渐渐方觉得好些,慢慢坐直身子,心中暗道了声“侥幸”。原来杜四幼年曾有奇遇,所习内功专克天下寒毒。这酒里下的毒无色无味,必是霸道无比,他又对这美貌姑娘没有防备,如果是热毒,此刻可就糟了。
玉宁宁不知就里,只见他深深盯着自己看,好不自在:“既然四爷喝多了,那小玉拿茶来给你。”杜四伸手拦住她:“不忙,现在又觉得好些了。玉姑娘,你别只是灌我,自己也喝一杯。”说着提起壶来,替她斟了一杯酒。小玉只觉他似有深意,低头喝了。
杜四眼角一跳:“酒量不错,再敬你三杯,谢谢款待。”玉宁宁只觉他双眼发光,狠狠锁住自己,竟不敢拒绝,客气几句,又一一接过喝了。
她的体质怎比杜四,片刻就觉得周身发冷:“奇怪,这才八月天气,怎么、怎么……就这么凉了。”她才一张口,牙齿就打起架来。杜四冷笑道:“别装了,赶紧吃解药吧!让你喝你就喝,要害我倒舍得下本钱。”小玉奇道:“四爷在说什么?小玉怎么会害你?黄公子一心要和你交好,才让我来的。”她一着急,袖子不小心勾到酒杯,眼看就要掉在地上。杜四手一伸,就把酒杯稳稳接住:“又是摔杯为号,就不能想点新鲜的?你自己和底下人演戏吧,恕我不奉陪了!”
这么几句话的工夫,杜四身上寒毒已被压住。他站起来微微侧身,人已蹿出窗子,回手将酒杯砸在玉宁宁面前,还冲她眨了一下眼,意思是杯子我帮你摔了。小玉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脑袋里一团混乱。
便在这时,杜四又湿淋淋地从窗户钻进来,急道:“我看到下面人正点火药,看来黄墨寒是要炸船了,快跟我走!”玉宁宁被他一把拉过,完全无力反抗,耳听杜四问她:“会不会游泳?”她不知杜四为何突然这么问,只是本能地摇头。杜四吸了口气:“妈的!”随即将她搂到自己怀里。小玉大羞,伸手欲打,可杜四已搂着她一头扎进水里。
随着这“扑通”一声大响,四周立刻传出声音:“点子溜了!快!”
小玉抬头,见本在花船后绑着的小艇已分散四周,却没有靠近。每条艇上都有几人正扬臂挥手,甩出密雨般的暗器,向他们打了过来。
杜四道:“憋气!”然后按着她的头猛地一沉。这一下使了全力,沉得极深。小玉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大亮,头上的水似乎开锅一样地翻滚起来,却是他们刚才所处的花船被炸成碎片。
杜四带着她漂出老远,才一起探头。两人都没命地吸气。杜四喘口气才道:“一会儿你要尽量放松,我们顺着水漂,节省些体力。我水性不太好,恐怕带不了你多远,得赶快上岸才行。”玉宁宁茫然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四皱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黄墨寒想杀我。难道事先他没告诉你?你叫我来,难道是真的有事相求?我想着见到你不知又会有什么好吃的小菜,所以就巴巴地赶来了。”他轻笑一下,“唉!这次我要是死了,那就是活活给馋死的!”
玉宁宁先笑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对:“明明是你约我……”她不是笨人,只想着黄墨寒要杀杜四,可她也在船上!难道……难道……
再想到他唱的那首曲:“……劝人莫做情痴也,死生相许由人说。”原来他早已经给了自己暗示。好一个“劝人莫做情痴也”,好一个“死生相许由人说”!好一个黄墨寒!
玉宁宁心如刀割,然而她咬紧牙关,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淡淡问杜四:“你为什么把我带出来?你还不清楚我是不是和他一伙的,不是吗?”杜四道:“你看那架势,就算是一伙的,黄墨寒也是不要你了。毒酒还可以说等我死了拿药救你,可难不成他还能在烂肉堆里把你拼起来?”玉宁宁发出一声怪笑:“你倒舍不得我死。我们才见一两面,难道就有这种情分了?”杜四不耐道:“得了,谁有空跟小姑娘耍这些花腔!你遇上个白眼狼,运气是不怎么好,可不还有我死心塌地陪着你吗?虽然我人比黄墨寒难看许多,可你以后也只先将就了。”
玉宁宁心中悲痛被这人一番插科打诨,竟然消解了不少。她早就觉得身上一阵冷似一阵,此刻难以支持,竟慢慢向后滑倒。杜四惊道:“喂!怎么了?”待伸手把她抱到胸前,她的身子已经冰一样的凉了。杜四这才想起,刚才自己逼她喝了四杯毒酒,心中不禁大叫倒霉,只好拖着她向岸边游去。
来到岸上再看玉宁宁,只片刻工夫,她连眉毛都结了冰霜,脉象似有若无,看来命在顷刻!杜四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那里挂着一个精雕的龙首项链。他犹豫片刻,终于一咬牙掰开龙口,将里面一颗黑色的药丸塞进玉宁宁嘴里。
若有懂行人此刻看到,必然大惊失色。杜四给玉宁宁吃的这东西叫“辟邪”,乃是苗疆七神教的镇教七宝之一。此物传说是千年蟾蜍精的内丹,为天下所有毒物的克星,佩之不惧瘴气毒虫,食之不但可解任何奇毒,且从此这人就将百毒不侵。
昔日,传杜四内功之人曾帮七神教消弭了一场大祸,方才得此异宝作为赠礼。那人将此宝留给当时只与自己共处过三日的年幼杜四。而今日,杜四又将它赠予只见过两面的青楼女子,看来几人都是随了一个“缘”字。至于杜四自己为什么不吃?且容日后再慢慢道来。
只一会儿,玉宁宁的面色就恢复如常,而且以往过于白皙冰冷的肌肤内,隐约透出玉一样的温润,让她更增娇艳。
杜四在一旁看了心道:原来辟邪这东西还能美容。本想着百毒不侵对这姑娘也没大用,我还心疼会糟蹋了宝贝,这样看来,也不算太浪费。
他见玉宁宁精神已复,便道:“黄墨寒必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你要好些了,我们就走吧。”玉宁宁问:“去哪儿?”杜四携着她,边走边说:“想法子进城。黄墨寒势力虽大,我也不信他敢在城内大肆搜捕。但这城,恐怕也不好进啊!”
说话间,杜四突然停下脚步,拉着玉宁宁的手长伸向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惹得她一声惊叫。杜四带着她猛然向右飞掠,此刻玉宁宁才听到头上风声骤起,抬头只见一张极大的铁网当头罩下,网上四处挂着尖刀,若被罩住,定是一身透明窟窿。那网子极大,十几丈方圆皆被笼罩。只有杜四冲向的右边离边缘最近,也不知在急切间他是如何判断的。
掠起的同时,杜四的身子随着罩下的势头迅速压低,快得像出膛的炮弹。然而在网离地只有一尺半时,杜四几乎已贴上地面,冷森森的刀尖也已触到他身上。眼见离网边尚有一丈距离,就要躲不过了!杜四手中闪出一道乌光,看上去是一根长长的细线。这轻飘飘的黑线在网边一挑,沉重的钢网立时扬起半尺。
杜四搂着玉宁宁就地一滚,堪堪躲了过去。他半点不迟疑,出去的同时吸气,腰腹用力挺起,带着玉宁宁蹿起老高,左掌已将一个拉网的铁马堂手下脑袋拍得粉碎,两脚再向后快速反蹴,另一人胸膛接连挨了四脚,肋骨尽碎,不停一口口呕血,显见不能活了!
一个使蛾眉刺的向他狠狠扑来。杜四手中乌光再闪,却是勒住使蛾眉刺身后一人的脖子,往回一拉,两人顿时挤成一团。杜四抬起膝盖,狠狠顶住前面人的下阴,待他乌金丝收回时,后面那人的脖子已软软垂下。顷刻间,两个都一声没吭就挂了。
这几下一气呵成,快如闪电。等玉宁宁回过神时,已是满地鲜血。她一阵恶心,没想到这贪吃贫嘴的四爷出手竟如此狠毒!
杜四这时回头,看她有没有受伤。可她触到杜四的目光却不由一抖。
杜四轻轻道:“这四人扯网显然是练好的阵法,方才被我们突破,是因防备晚了。若是他们缓过神来,我可就没把握能再带你冲出来了。”
一个阴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好干脆的手段!不过,恐怕你还是没办法带着她冲出去了。”杜四见那说话之人就站在人群之中。他方才没出声前竟如大海里的浪花,自己一点也没注意,而此刻话一出口,他整个人又突然变成呼啸的风暴,气势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杜四心中一凛,知道遇上了真正的高手,看到他腰间铁笔,心里想起一人。他沉声问:“洪沧海?”那人点头:“知道就好!”杜四笑了:“黄墨寒竟能笼络到你!当年你在武人榜排名第九,已是别人做梦都盼不到的地位,你却深以为耻,自我放逐到荒岛上整整苦练十七年。算起来,我也是你的晚辈。”
洪沧海豪然道:“我这‘恢恢天网’是在荒岛时自己悟出的阵法,变幻诡异与别派大不相同。四爷就不想看看吗?”杜四笑起来:“有什么不同?在我面前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捞鱼的网也比你强。”洪沧海点头:“说得是,待我回去再好好想想。现在就由我来领教高招。”杜四本意激怒他,见他不动肝火,神色也郑重起来,摆了个起手:“请!”
玉宁宁不懂武功,只觉得明明无风,可岸边长草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地飘摇不定。两人的身影乍合乍分,显然斗得甚是激烈。
这一战竟打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是谁占了上风。小玉心中焦急,去岸边捡了几块石头,瞅准两人身形分开的当口,对准洪沧海使尽力气狠狠砸去。眼看洪沧海并没什么动作,这石头就要砸到他身上,杜四抬头大叫:“趴下!”玉宁宁不明所以,突觉眼前一花,杜四已飞身上前,将她扑倒。那刚砸出的几块石头已带着难听的啸声倒飞回来,岸边的树木被这不及树枝粗的小石头打得轰然倒下。小玉吓得冷汗流出。而杜四刚起身,已被洪沧海的一掌无声无息地印在背上。
就听洪沧海狞笑:“好个多情种子。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内力竟然和我苦练数十年的相若。好,今天正好用你助我练成神功!”
他手掌一错,杜四像粘在他手上一样,给带得倒退一步。小玉见杜四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洪沧海已惊叫起来:“你、你的内力怎么了?”杜四轻轻一晃,挣脱他的手,嘴角含着轻笑:“冷?”洪沧海脸色发白,吃力地挤出几个字:“你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毒?”杜四道:“托梦问你家主子黄墨寒吧,我也不知他给我下的是什么毒。”洪沧海脸色剧变,舌头几乎被冻住,话也说不出了。
杜四悠然道:“其实在我五弟收集的高手资料中,你只能排在十一。海纳百川,方成其大,你的内力是靠吸取他人所有。我料定你必不会舍得我这个大点心,所以才诱你对掌,借机将寒毒传给你。”他声音欢畅,笑着拍洪沧海的脸,“随便吸别人内力是不对的。你看,吃多了消化不了了吧。到了阎王那儿,你该怎么交代?就说撑死的吧。”
洪沧海一直在运功,此刻觉得内里已不似刚才那么冷了。他心中窃喜,装作愤恨地把头偏开,躲开杜四轻薄的手。
杜四得意道:“别不服气,这寒毒可是我直接送进你丹田里的,比喝下去厉害得多,要不你怎么一下就不能动了呢?不信你退几步看看!”洪沧海运功于腿,觉得似乎应该可动,但他还是装成无法动弹的样子。
杜四已笑起声来,转身对小玉道:“他刚欺负过你,你再拿石头打他!”小玉见杜四如此轻狂,心里害怕洪沧海功力恢复,好生着急:“四爷,我不打。”杜四已帮她捡起一块石头:“不要紧,这次一定打得着。”
就见洪沧海猛然提气,脚在地上一点,倒蹿出去。因为跑得太急,脑袋还在江边柳树上撞了一下。然而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赶紧离开此地,什么姿势风度全都不要了,一瞬就没了影子。原本簇拥着他的一群人,眼见打头的都跑了,也一忽儿作鸟兽散。
玉宁宁叫起来:“他跑了!”杜四苦笑:“不跑,还想请他吃饭吗?”他靠着小玉,脸上红了又白,终于没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紧接着一口又一口,直吐了十多口方才停下。小玉眼含泪光,默不作声地扶着他。
终于,杜四喘过气来,两人相互扶持着向下游跑去。这样耽搁片刻,远处斑斑点点现出火光,看来黄墨寒已打算公然撕破脸了。
杜四停下脚步,问:“这小月湾通向哪里?”小玉答道:“上游通向新潍,下游是几条支流,东边通的就是秦淮河。那里水流平缓,可惜通宵都有花船,白天倒可以躲一躲。”杜四点头:“正是有人才更好。岸上不好走,夜里正方便走水路。一会儿进水,小玉你放松就行。”小玉不再多问,她已决定完全相信这人。两人缓缓滑进水里,向下游半漂半游,不带起一点声音。
杜四近乎昏迷,两手机械地划着。即便是平时身体无恙,带着个不会水的人走十几里水路,也不是他那点烂水性可以对付的,何况此刻还受了如此重的伤,后面的路程他已全是靠一股毅力,勉强支撑。
离秦淮河尚有小半路程,一艘画舫从两人身边慢慢经过。杜四累得几近虚脱,模糊看到船上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俩,于是伸手巴住船尾,预备休息一下再走。在他神志恍惚之时,隐隐听到悠扬的笛声,越来越低,直至细不可闻。一个婉转的声音恰在此刻响起:
“冷清清人在西厢,叫一声张郎,骂一声张郎。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絮一会红娘。枕儿余衿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开一扇纱窗,掩一扇纱窗。荡悠悠梦绕高堂,萦一寸柔肠,断一寸柔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