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漂亮温柔的姐姐海燕小鸟依人地靠偎着高大儒雅的明，满脸洋溢着甜蜜和幸福出现在全家面前。明是三亚人，中山大学毕业，凭着实干和智慧，几经艰难，创立了一家不小的电脑公司。一套端庄的名牌西服，一副金丝眼镜，使他看上去不像一个百万元的老板，更像一个儒雅的学者。
元旦，姐姐和明在亲友们的祝福声中携手步人了婚姻的圣殿。明的父母去世很早，自幼受孤的他，特别地依恋我这个温暖的家。陪爸爸喝酒，跟妈妈聊天，教我学电脑，不知不觉，他成了我们家里不可缺少的一员。一年后，他们的女儿丫丫降生了。这个小家伙跟我特投缘，胖乎乎的，很顽皮。为了照顾女儿和明，贤良的姐姐辞去了中学工作，一心一意在家相夫教子。
我大学毕业跑了一个多月，人瘦了一圈。工作的事连个影儿。姐姐心疼我，让我去姐夫的公司上班，好强的我拒绝了。后来我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进了一家日资公司的企划部。外企激烈的竞争环境。很适合我的性格。很快，我就从一个新手成了独当一面的精英。在一次谈判桌上，我认识了一个叫波的男孩。他活泼风趣。常常逗得我开怀大笑。时间一长，同事们都看得出这个爱穿运动装英俊男孩在追求我。有时候，我会有意无意拿波跟姐夫比较。成熟稳健的姐夫面前波只能算是没长大的男孩，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7月16日，不幸猝然而至。姐夫带着姐姐驾驶的本田小车与价货车相撞。当我们带丫丫赶到医院的时候。姐姐已经不能说话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丫丫的小手放在我掌心中。满怀着期待和不舍离开了人世。我哭着替姐姐合了双眼。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丫丫的。重伤的姐夫在急救室里躺了五天五夜。昏迷中他不断叫姐姐的名字。
转眼姐姐过世已经半年了，在我和弟弟的安慰下，爸妈慢慢失女之痛中平静下来。可怜的是姐夫，他始终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姐，沉重的负罪感把这个原本坚强的男人击垮了。表面上，他依旧像过去一样。天天起早贪黑的工作。周末依旧带着丫丫回来。而他从不在爸妈面前提姐姐的名字。可是。他整个人黯然得没有一点儿的活力，姐姐走了，好像把他的整个灵魂也带走了。只有面丫丫的时候。他的眼里才闪出一丝光亮。
姐姐一周年忌日。天下着暴雨。我们全家来到陵园。丫丫伏墓前嚎啕大哭：“妈妈，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好想你。我好乖好听话，你回来看看我吧。”凄凉的哭声里带着绝望，一个5岁的孩子的绝望，像尖利的锥子扎进了我们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天晚上，爸爸、妈妈私下里和我进行了一次艰难和苦涩的谈话，他们小心冀冀地问我能不能代替妞姐照顾丫丫和明：“明这孩子太痴情了，根本不可能接受别的女人，恐怕只有你能走近他。他是一个优秀的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爸妈的话像一石击起了千层浪。这段时间以来。丫丫的哭声一直回旋在我心中，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曾冒出这个念头一方面是因为丫丫，另一方面，明对姐姐的一片深情。深深地感动了我。在爱情越来越成为男人们的快餐的今天，哪个女孩不渴望与哪些痴情的男人共度一生呢。
后来。我向他示了爱。明一开始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不愿意我因为可怜他、可怜丫丫做这么大的牺性。我再三真诚地表明“就算不是为了姐姐。我也会喜欢你这样稳健儒雅、情深盘重的男人。”后来，爸、妈也站出来说话，明最终还是同意了。不过。我隐隐有些不安。他答应我。是因为他太爱姐姐的缘故吗?
婚期定在元旦，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波。我和波相处了一年多，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我一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那份火辣辣的感情：“你不该，你不该爱你姐夫，你不会幸福的。你后侮还来得及。”他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疯狂地晃动着。我生气了。大声说：“他是一个值得女孩爱的好男人，时间会培植我们的爱情。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谁能阻止我和明结婚的决心。我一定要让明幸福、让丫丫幸福。”我结婚的那天，波喝得酩酊大醉，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了腿。我去医院看望他，他忧伤地望着我，等我起身走的时候，他喃喃地说：“他会爱你吗？我的心猛地沉落下去，波的话击中我的隐痛。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我一直不敢回头，我无法直接面对我这个爱我如此之深的男人。而且。我也没法回答他的问题：明，会爱我吗?
新婚第一天晚上，我主动提出将来不生小孩，我要把我一生所有的母爱都留给丫丫一个孩子。明眼圈红了。紧紧地把我揽在怀里。从一个父母千娇百宠的小女儿，转眼成为一个妻子，尤其是一个母亲，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做起来还是手忙脚乱的。尽管这样。我还是让这个荒芜的家渐渐地恢复了生机。明非常体贴我。丫丫也很依赖亲近我。可是，每次我和明、丫丫亲亲热热在在客厅里笑时，抬头看到姐姐的遗像，我的心就像被什么烙了一下，灰暗下来。我很爱姐姐，嫁给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姐姐临终托付。可是，结婚后，我却暗暗希望明和丫丫能慢慢淡忘姐姐，我很为自己的念头感到不安和愧疚。可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感情丰富的女人，我渴望真真切切地被爱着，而不是被当作一个替代品来爱着。细心的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也不常提起姐。一天下午，明突然幽幽地说：“你姐要是活着多好。”听到这儿，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我的心头。结婚以来。我第一次听到明提到姐姐。语气中那种掩饰不住的感情，说明他根本没忘记姐姐。我为姐姐感到高兴，同时也隐约有些不安和难过。
由于工作上的出色表现。3月份我升职做了企划部经理。明的公司规模还不大。凡事必须亲力亲为，没时间照顾家里。我做了部门经理后，工作的挑战性很大，又是家庭又是工作，弄得我应接不暇。只好请了个保姆照料丫丫。把调皮的丫丫交给一个十几岁的保姆，明有些不放心。不过。他知道我是一个上进心非常强的女孩，还是很支持我的工作。
小保姆管不住丫丫，任着她的性子玩闹，免不了经常摔个包、破点皮什么的。明每次都很紧张。而我却不以为然，小孩子嘛。没有磕磕碰碰、小病小灾什么的，哪能长大。有一天。丫丫有点感冒，我觉得没什么大问题。给她吃了几粒感冒药。吩咐保姆几句就上班去了。谁知，中午丫丫突然高烧不退。明出差去了广州，小保姆吓得拼命给我电话。偏偏那时我在郊外陪客户考察芒果了收不到信号。等到下午我赶到医院。明已经坐在病床旁。正低声细语地给丫丫讲童话。看到我的一刹那，一向温和的明眼里出现了火苗，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慌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我真不知道。”此时。我希望明狠狠地骂我一通，没想到。他压下了怒气。和颜悦色地安慰我：“不好念思。我一时太急了。丫丫烧到了40度，医生说再晚一点，就危险了。幸亏我及时坐飞机同来。放心吧。现在没事了。“说完。低着头继续给丫丫讲故事。我是一个粗心大意很不称职的母亲，明该狠狠地骂我。起码要数落几句，宣泄一下心中的怒气才对，他怎么对我这样生分见外？我呆呆地站在病房门口，看着这亲亲热热的父女俩。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与他们不相干的局外人。
经过一番痛苦的考虑后。我辞掉了经理的职务，上司和同事们都很惊愕，大家都知道总经理很器重我，做部门经理只是栽培我的第一步，而且我一向很上进。明心里非常不安。劝我不要放弃经理的职务。我拒绝了，为了家庭的幸福和谐。我应该也必须做出一些牺牲。
时间久了，性格不和带来的痛苦，像一只只小虫子啃噬着我的心。我天性热情开朗，喜欢交友。明沉静内向。有时，我真羡慕那些吵吵闹闹的小夫妻。心里有什么别扭就痛痛快快地宣泄出来，我跟明呢，从来没有拌过一次嘴。总是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心里的痛苦，忍让、迁就着对方。听到别人夸我们夫妻俩相敬如宾的时候产生阵阵地苦味，夫妻到了相敬如宾的份上，还算是好夫妻？正的夫妻应该是失意的时候可以承受你的泪水和任性，快乐的时候可以让你咬一口，真真切切爱着恨着疼着的最亲的两个人儿。
我的生日正好是圣诞节，每年一大帮朋友都借机聚在一起热闹。今年也不例外，那天，我兴高采烈地带着明、丫丫去参加。聚会上，丫丫问我：“姨，爸爸不是说我们全家人去海边烧烤吗?”我有些不好意思。明连连说：“没什么。下次吧，朋友们还等着你呢。”明在聚会上竭力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眼里却掩饰不住惆怅和失落。后来。他借口YY要睡觉，提前回去了。那天晚上，我也不痛快，喝了很多酒，闹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上午醒来，明留张字条说带丫丫去游乐园了，我拿着纸条发愣，心里十分苦闷，真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明快乐。我突然很想姐姐。很想跟姐姐说话。坐车来陵园，远远的，我看见明抱着丫丫立在姐姐的墓前。我征怔地站着，凝视着-孤独的优伤的背影，好久好久，黯然地离开了。
我更加努力地学着扮演姐姐的角色，但我心里却越来越坏。这样做对不对，这桩婚姻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在我最失意仿惶的时候，我遇见了波。他还是那样的英姿勃勃，相形之下，我已经老气横秋了。坐在摩天大楼顶层的咖啡屋里，他深情地望着我说：“他对你好吗?“我无言以对，他对我好吗?他对我很好，很体贴、很包容、很忍让。可是，这并不是我怕需要的那种好呀。“你变了，不再是我心目中那只爱唱爱笑，放任自由、骄傲可爱的小百灵了。为什么要执意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波的话让我我激灵地打个冷颤。放弃了经理的双务，生疏了身边的朋友，短短的一年时间，那个追求个性、上进、热情开朗的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小妇人。为了维持这个婚姻，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可是。想想明和丫丫。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了摆脱心中的苦闷，我把精力转移到工作上。有位新加坡客商打算与我们公司一同开拓东南亚市场，上司把这顶目给了我。为了做成这笔生意，我陪着客商四处考察，每天很晚才回家。明是个比较保守的男人。嘴上虽没说什么，但从他勉强的笑容里，我明显地感到他的不快。不过，这个项目对公司真的很重要，那一天，新加坡客商终于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我如释重负地把客人送上飞机，才想起了明今天有事，吩咐我去幼儿园接丫丫。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幼儿园，老师说丫丫已经被爸爸接走差不多一个小时了。我松了口气，立即给明打手机，明说在海鲜城跟丫丫吃饭，说完就挂掉了。那天晚上11点了，明才背着丫丫回来。我以为明很生气，可他像没事儿一样。和我说说笑笑。半夜，我限来发现明不见了，隐隐有灯光从书屋里透出来。我悄悄走过去，从虚掩的房门里看到明穿着薄薄的睡衣坐在里面抽烟。我担心他着凉，拿了件睡袍，轻轻地走进去准备给他披上，明看到我，脸色一慌，想关上书桌下的抽屉，没想到手脚一乱，抽展掉在了地上。相片、梳子、针线盒呀，一大堆姐姐生前的东西洒落了满地。我一下呆住了。明傻傻地望着我，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看看你姐姐。”他脸涨得通红，似乎用了很大的劲，“我真的好想她呀。一颗豆大一泪珠从他眼角里滚落出来。我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他的身体剧烈地抖着，压抑在他心底的悲伤，像岩浆一样无法遏制地喷涌出来，紧紧地压迫着我，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痛苦会这样强烈而绝望。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其实明一直默歇地承受比我不知大多少倍的痛苦。他的心里从来都只爱姐姐一个人，可是为了让我能快乐，他不得不容忍我、迁就我，甚至不得不强忍着痛苦，在我面前隐藏起对姐姐的感情，这对深爱着姐姐的他来说。是多么地残忍呀。一直以来，我都以几分悲惨的高尚者自居，觉得用自己的痛苦。换来了明和丫丫的幸福，毕竟还是值得的。没想到，原来一切竟是这样，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被击得粉碎。
姐姐的忌日，我和明来到了陵园，为姐姐献上了玉兰。随后，我们在姐姐的墓前平静地分了手。分手的时候，我们彼此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在我的心目中明是一个优秀的好男人，在他的心目中我也是善良可爱的女子。可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相爱。我们的婚烟是一个亲情铸成的美丽错误，这段经历使我明白了，惟有爱情才能使婚姻绽放真正的美丽。而爱是一种不能强求的缘，决不是用时间就可以培植的。我相信，明在将来的日子里，一定会遇到像姐姐那样的女人，会有属于自己的爱情。而我呢，也将和真正爱我、欣赏我的男人结婚。
即将离开的时候，我握着明的手，真诚地说：“不管今后生活如何变化，但有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那就是我们对姐姐的怀念、对丫丫的爱。明，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