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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三十头天,“扇子”姐姐果然来了,还带着两个老妈子,扫房,擦玻璃,挂吊钱,贴福字。那时候,老百姓家,哪用的起保姆?邻居们没事找事,也要往我家走一趟,为的是经过君家门口,好刺探军情。他们凑到楼梯拐角,向楼下瞟着,交头接耳,猜测“扇子”的来历。还不够,他们干脆拢到君家门口,假惺惺的问:“忙着呢?有事儿说话呀。”

“扇子”姐出来贴福字,笑道“不用。这就好了。”她的福字,十足讲究,红纸金字,四周是雕花镂空的蝙蝠,大门上一贴,气派!相形之下,我们的福字,就剩寒碜了。邻居们啧啧有声的夸这福字高级,问她在哪里买的,多少钱。“扇子”姐说:“不是买的。是一个剪纸老艺人送的。”

段城他妈妈头一个跳出来,就跟要抢便宜货一样:“不花钱。那不是白来的。也给我一张,省得在跑了。”

“扇子”姐姐为难的说:“人家……都是有数儿的。这个还是从家里偷偷摸摸拿出来的呢。还要送回去呢。”

“呦!”段婶不乐意了:“我当嘛稀罕玩意儿,值当的吗。直说不给就完了。孩子,一点都不实在。”

“扇子”姐,慌了,急忙解释:“不……不……真的,您喜欢,您拿走。”实在的发傻,递过去,好象求着她要。

“我哪好意思要呀。瞧你这孩子说话。”她眼睛贼着福字,嘴上还阴阳怪气,伸手就去接。邻居们都拿白眼瞟她,可没人说话。

“您还有嘛不好意思?”林天雷从楼上下来,也阴阳怪气。

段城他妈妈,手缩回来,横了林天雷一眼骂:“小王八羔子。这几天,没挨你爸揍,看把你能的。”

我哥走到她面前,笑道:“谁说没挨打?您怎么没看见呢?可惜了。”扭脸对“扇子”姐说:“贴你的。谁要你这个。”扇子姐也看出我哥是来给她解围的,迅速粘好福字,忙和身边的老妈子躲进屋里去。

段城他妈妈,气急败坏,啐道:“呸!小王八蛋儿?跟老娘这起腻?”

我哥笑道:“我毛还没长全,哪敢跟您起腻?再说,真有那本事,有贼心也没那贼胆儿,段伯伯那块头,跟头大象似的,我可不敢惹。”大家哄笑,指着我哥,骂他小坏小儿。

段城他妈妈,咬牙笑道:“要死的,跟我上昏的。”

林天雷为难的说:“我想跟您来素的,可您哪是那吃素的人?”大伙更笑了,骂他狗嘴,逮谁跟谁来。

我隐约觉出来,这场舌战,让林天雷便宜占尽。

转天三十儿,老爸不等人来请就下楼了。“扇子”姐姐,像是刚来,正站那捅炉子。她两脚叉开,与肩同宽,双手攥着火筷子,恶狠狠朝炉膛里刺,那姿势怎么那么熟,好像抗战老电影里的经典镜头。

看老爸来了,出乎意料的热情,立即迎上来,弄得老爸很不自在,赶忙说:“甭客气,忙你的 。我揉面。”直奔厨房。“扇子”姐大声应着,继续捅炉子林天雷走进里屋拧开半导体听相声,都听完一段儿了,还那么冷,出屋一瞅,她还跟那捅炉子。炉子周围刚打蜡的木地板上,落了灰扑扑一层土。

林天雷笑眯眯走过去,一拍她的肩,说:“房同志。起开吧。”挽起袖子,大包大揽的道:“我来。”

原来扇子姐姓房。她不安的望着我哥,慌忙松开火筷子,稍在一边。我哥一边拾乏煤球垫炉膛一边和扇子姐说话:“房同志。没干过吧。”

“没有。”扇子姐双手绞在一起,好像很对不起别人似的说:“我们家一直都是烧暖气。”

“哦——?”我哥迅速掠了她一眼。

我指着生锈的暖气片说:“我们这里也有暖气,就是从没热过。”

我哥嘿嘿笑道:“解放前热过。”

“林天雷,谢谢你 。”扇子姐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

林天雷挺纳闷,问:“谢我干嘛?”

“昨天……”

我哥道:“哦。甭搭理她们,他妈一帮大老娘们,眼皮子浅,没见过嘛。”

“林天雷。我提个建议。”她口气严肃起来,“不要带脏字好吗?”

我哥和我都不禁一愣,林天雷一笑,满不在乎说:“口头语,顺嘴带出来,可不是骂你。”

“知道。我希望你讲话就讲话,不要带脏字。”扇子姐姐的表情,好像坚持原则的老党员。我哥出人意料的虚心接受,并且态度诚恳说:“我改。我改。房同志。别着急,别上火。看你脸色都绿了,一会儿就变忍者神龟。”我大笑起来——为给他捧场。扇子姐想板脸也板不住了。

火炉烧旺了,就坐壶水,屋里慢慢暖和过来。水开了,壶嘴呜呜喷热气,壶盖也给顶起来了。扇子姐姐匆匆忙忙拎了两个暖壶,放在地上,上来就提壶,我哥和我不约而同的大叫:“别……”她已着着实实握住了铁壶把。

紧接着,扇子姐一声惨叫,噌的跳开,把暖壶带倒,她紧攥着手腕,疼的眼泪掉下来了。

老爸也从厨房赶来,一迭声的问:“怎么啦?怎么啦?”

林天雷笑道:“烫着了。”

老爸急忙扶扇子姐坐下,哄她:“不哭。不哭。”掰开她的手心,吹了吹,嫩白的手上一串燎泡,老爸赶忙叫我去拿京万红。林天雷捧着药膏,老爸弯腰捧着她的手,抹了药,战战兢兢涂在她手上,她强忍着疼,泪珠一串一串。爸爸笑道:“没事没事,结疤就好了。”转过头来又骂我们:“你们俩干嘛吃的?长点眼力劲!别他妈光傻淘!”

林天雷上前一步,单膝点地请个安,答应一声:“喳!”这出其不意的举动,把大伙逗乐了。可林天雷却很严肃,对老爸说:“跟您商量商量,讲话就讲话,不要带脏字,好吗?”

扇子姐姐和我诧异的望着他,老爸脸紫胀,上去踢他一脚,喝道:“你他妈欠打!管起老子来了?我介口头语儿怎么啦?”林天雷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瞟着扇子姐说:“原来如此。这个也遗传。”扇子姐姐这时候忍无可忍,捂着嘴笑出声来。

老爸很纳闷,又不好意思问,满脸狐疑去厨房,扇子姐姐也要跟去帮忙,老爸吓得,急忙拦住她:“别介,别介!动刀子的活,我自己就行!自己就行!你坐着吧,坐着别动。”连忙闪了。

扇子姐姐望着林天雷有些不安的问:“这合适吗?”林天雷笑道:“看你这双手就知道,压根你就不是干活的人。他怕你添乱,没听见吗?” 林天雷眉毛一挑,手掌平伸,做了个下切的手式,语速故意放慢强调说:“得动刀子。”扇子姐姐脸红了,低下头,很对不住别人的样子。

救护车送君婶回来,进胡同时依然很轰动,两个男护士抬着担架,训练有素,倍儿专业。把君婶安放在床上以后,一位中年大夫为她检查处理,又跟扇子姐姐叮嘱一番,就走了。扇子姐的致谢词一直说到胡同口,那大夫对她也很客气,还要扇子姐替他转达对“房老”的问候,直到送他们上车,扇子姐才松口气。

回到屋里真暖和。新换的灯管,照得四壁通明,大红吊钱窗花,平添几分喜气。三鲜饺子馅儿,飘出香味儿,很馋人。君婶气色也好多了,至少有了点笑模样儿。

老爸张罗包饺子,特意把面板支在床前,大伙围着君婶,有说有笑。我哥赶皮,老爸和扇子姐包。扇子姐一上手,就被人看出是菜鸟。

君婶手把手的教她怎么捏褶儿,放多少馅儿合适。扇子姐学的也很认真,出了好几个废品,就渐渐的有点感觉。君婶费力的探身过来,手圈成个喇叭状,在扇子姐耳边,很机密的悄声说:“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呀。我们君苇,就爱吃个饺子。你可得学会了,等他回来,咱娘俩一快儿给他包饺子吃。” 一笑,鱼尾纹就出来了,枯瘦的手攥了攥扇子姐的手,那意思是:就这么定了。扇子姐,应了一声,把头低的很低,长发滑落下来,遮住她的脸。

君婶对她的答复,还不满意,又推了推她,催促的问:“听见了吗?闺女。”回答她的是哭声,君婶茫然望了望周围,才发现,扇子姐姐泣不成声了,便伸手撩起她的长发,拢到耳后,捧起她的脸,很理解的叹道:“别说你啦。我也想儿子呀。等他回来,咱就把事儿办了吧。”

扇子姐已经失声痛哭。爸爸以拿笊篱为由,赶忙把她支出去。回头对君婶说:“行啊。可你也得先养好了,瘸着腿儿,怎么给你儿子办事儿。”

君婶也砸着自己的胸口骂自己不争气,命苦。说着说着,就要哭。老爸不耐烦的呵斥道:“行了行了!大过年别哭丧啊。人家孩子大年底,没回家,陪你过年,你哭嘛?让孩子怎么想。想以后吧,你有福啦。看看你儿媳妇,还没过门。等进了你们家门,对你儿子更没的说。往后,你光剩偷着乐了。”君婶呆呆听着老爸描绘的美好前景,笑出了神。可这明显是精神鸦片,说的越多瘾头越大。

老爸出去,把扇子姐领回来。我哥还拿她找乐:“房同志,别哭了。你再哭,中央还以为唐山又地震了。”我抱着毛毛说:“那扇子姐姐比孟姜女还牛耶!”老爸捡起个包好的饺子,按进我嘴里,狠狠瞪着我,怒道:“胡嘞。妈的!就欠给你带嚼子!”

我还头一回吃生饺子,几口就咽下去,瞅着天花板咂摸咂摸滋味,不禁赞道:“虾仁儿生吃,还挺香。”

他们奇怪的看着我,我有点紧张,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抬手背抹下嘴边的香油,说:“真的,不信,你们尝?”

老爸叹口气,很无奈的摇摇头。不想到把君婶逗笑了,接着是扇子姐也跟着笑起来,笑的眼泪又出来了。然后她们两个就抱在一起笑。当时的我,望着窗外,虔诚的问:我真有那么可爱?

自打有人掉进突然开裂的冰缝里,就没人敢在海河的冰面上凿窟窿,坐着小马扎钓鱼了。海河的冰,化了。开春儿了。

林天雷带着我去探监,林天雨一出来就笑:“哥。来了。”林天雷摇摇头,受之有愧。他又看看我说:“天雯,又长个了。”“是吗?”我高兴的问。

“快毕业了吧?”林天雨问:“想好了吗?考哪所中学?有没有信心跟他作校友?”他指指我旁边的林天雷。

我看了看天雷,他代表的学校高不可攀,看着我就有火,靠!有什么了不起!

“你看你。一提到上学读书,你就痛不欲生!怎么你跟学校有仇?”林天雨说出我的心里话。他转向林天雷说:“哥。她毕业班。你得查她的作业。该背的叫她背。该默写的得给她默!指望咱爸,没戏!”

“我靠!我小学那点数理化,早就饭吃了。”林天雷笑说。

“物理化学不是小学的课程。”林天雨严肃的说。

我急了,跳起来道:“靠!你都进来了,还不放过我?”

“我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我干吗放不过你?”林天雨说的酸文假醋。

“对呀,就是说吗?”我撑着桌子也纳闷呢。

“我是为你好。我不想你们象咱爸一样,一辈子没出息。”他的目光在天雷和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接着说:“我这辈子算完了。没希望,没前途。可哥哥,还有天雯,你们不一样。”

“你这样有什么不好?”我痴痴的望着他,崇拜的说:“少年犯!多牛逼!”

“好?被人当作狗烂儿?你觉得很好?”他怒冲冲的反问。

我满怀激情,说:“狗烂儿怎么啦?我就乐意当狗烂儿!”

林天雨嘴紧抿着,目光闪电一样,倏地劈向林天雷。林天雷望着他,有点招架不住,眼神发木,说:“别看我。不是我教的。”

林天雨的目光又调到我脸上,浑身好象结了层冰茬儿,打心底里发冷,我不禁打个激灵。“林天雯。”他的脸色森寒,语气就象莎朗?斯通手里的冰锥:“15课,第四段,你现在给我背。”

“靠!”我直眼了,望着他,不知所措:“你……你先背个听听。”我故意叫板。

他说:“好。你听着!”我当他吹牛。不想他张嘴就来,好象开闸泄洪。靠!我背课文从来就是大便干燥,没一回痛快过。天雷也满脸诧异,斜眼瞟着他,点头道:“你牛逼!”

林天雨说:“我再会背也没用。天雯。我替不了你。你得靠你自己!”

“你挨欺负了吧?”林天雷冷冷的问。

林天雨眼里掠过一丝诧异笑道:“那是我自己的事儿。 我挨你打,又不是一年两年?打架的三昧,也领略几分。放心。我也没那么好欺负。”

“我要在,看他们谁敢?”林天雷咬牙切齿的道。

“我们毕竟是两个人,迟早要分开。都要面对各自的人生,我认命了,你也认了吧。”林天雨又开始犯酸。

“我不认!本来就不是我的人生,本来我就不是林天雷!本来我可以进国家队,本来我可以打遍全国……本来我可以替你进来……”他越说越激动,站起来,隔着桌子,冲林天雨挥着拳头。

林天雨平静的说:“时间到了。我该回去了。”起身,被警卫搀走,临走他回头瞄我一眼,阴险的说:“下次来,再什么也不会。小心咱爸扁你。”望着他的背影,我都快哭了。

心里七上八下,到家,赶紧找出语文书,翻到15课第四段。靠!全书最长的一篇背诵!林天雷拍拍我的肩道:“我在精神上支持你。快背。我走了。”披上棉猴儿,扬长而去。

这一下午,我闷在屋里,撞笼一样。背书背得头晕脑胀,口吐白沫。老爸下班回来,都诧异:“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嘛时变的自觉了?”工夫到不白费,虽然结结巴巴不流利,好歹也算会背了。

天越来越暖和。学校里组织春游,开始说去水上,后来说去北宁,再后来说去桃花堤,就快到日子了,春游又推迟到清明,连扫墓春游带放春假。不用问,那肯定是去北宁公园了。因为,既具备扫墓条件,还兼带游乐功能的公园只有北宁,坐落于北站附近,小时候,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

春游对每个孩子来说,都是大事。老爸头天给我准备了两个煎鸡蛋,还买了儿童肠,带两个烧饼,军用水壶水灌满,还给了我五块钱。嘱咐我一堆话,中心思想是:跟紧老师别疯跑,离水边远点儿。不许乱吃东西,乱花钱。千万不能跟陌生人说话,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还说:拍花子拐小孩的特多,好多小孩都被拐了去,要么卖了,要么弄死入药。

我吓的肝儿颤,缩在被窝儿里不敢探头。老爸一把掀开我的棉被说:“睡觉别蒙头,回来闷死了都不知道。”我靠!还有这么一说?这年头,埋伏十面,杀机四伏!

转天清晨,我挤上汽车(学校包的公共汽车),老师扯脖子喊:“别挤啦——!”靠!不挤?不挤哪来的座儿?横冲直撞到车上,眼睛迅速扫了一遍,贼着一个双排座就窜过去。不想旁边的女孩扭身,双手按住空位,昂头说:“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