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巾、枕巾、手绢、凡他能够着的东西,发疯一样都朝我们扔,还没挨到我们的边儿,就纷纷落下来。我傻眼了,林天雨去拾东西,爸爸不急也不恼,别过脸去不看他。没人敢理他,他一会就骂累了,拿棉被蒙头,闷声闷气哭起来……打这起,我和天雨躲去慕容蓉家吃饭。
周老师问起我哥:“天雨,你哥怎么样?”我正嚼着一棵果子,见林天雨低头不说话,就抢着说:“不给他饭吃,他就骂街”。
“妈妈,林老师干吗不给雷哥哥饭吃呀?”慕容蓉问。
是呀!我怎么没想起来问呢?
“他得了伤寒”。
我和慕容蓉异口同声问:“什么是伤寒?”
“很重的一种病”。
“死的了吗?”我满怀希望的问。
周老师惊奇的问:“你怎么盼着你哥死呢?”
“不、没有”。我还从来没见过死人什么样呢?林天雷死了还会不会跟我抢吃的?
“周老师!为什么得了伤寒就不能吃东西呢?”林天雨又好奇又发愁。“我也是听说,伤寒病人吃一点东西就会死的”。
我捧着碗大口大口喝浆子,想就这么简单吗?
终于我等到实验的机会。慕容蓉和我们回家看林天雷,她比谁都关心林天雷,因为他们在妈妈肚子里就是夫妻了,林天雨说的。
爸爸刚好要出门,见了我们三个,说:“我去给你哥抓药。天雨!你小心看着你哥!千万记住,别给他东西吃!”
天雨点点头。炉子刚封上,屋里煤气味特大,天雨敞开门。
林天雷裹着棉被,窝在床角,黑着脸。慕容蓉爬上床,问:“你好点吗?”伸手去摸他。林天雷瞪着空落落的眼睛,喊:“饿——!饿——!”
林天雨坐在爸爸的写字台前,抱着本书看。
林天雷看看慕容蓉,故技重施“给我点吃的!求求你啦!容容!给口吃的吧!就一点儿!一、一丁点……
慕容蓉说:“你不能吃东西!我妈说你一吃东西就会死的!”
“胡说!”我靠在床沿上说:“不吃东西人才会饿死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花糕,冲林天雷一晃,林天雷眼都蓝了,舔舔舌头,盯住花糕,探头就咬。亏我躲得快,不然手指非被他咬掉不可。“哥!就我对你好吧!给我学个咪咪叫,就归你!”
“雨哥哥!快来呀!她给雷哥哥东西吃!”慕容蓉指住我叫起来。
“天雯!别给他!”林天雨扔了书朝我冲来来,抢花糕。
我自知打他不过,突然灵机一动,把花糕扔出门外,劲儿大了,花糕越过阳台,掉到楼下!林天雨打了一楞,跑出去拣。林天雷掀被子纵身跃起,跳下床,光着脚丫一个箭步窜上阳台,我急忙招呼慕容蓉去阳台。林天雷快虽快可也拉后了。林天雨已经跑下楼梯,林天雷无论如何是赶不上了,他茫然四顾,突然飞身跃过栏杆,手攀住爬山虎枯藤,脚踩着窗台,跳到门厅的石阶,扭身跳到院子里,身手好利落!若论速度林天雨是 586 ,那林天雷就是奔腾 3 !
他正满地踅摸花糕时,林天雨也跑到院里,他眼尖,朝花糕一步抢上去。林天雷伸腿下绊,林天雨直挺挺向前一个跟头载倒。林天雷抢了先,窜去拣花糕。没成想,被林天雨拽住后腿,林天雷一个狗啃屎重重摔在地上,他极力拔身子去够,终于指尖触到花糕,抓到手,什么都不顾,连泥带土就着花糕噎进嘴里,林天雨把他翻过来,卡住他的脖子,从他嘴里楞抠出半块花糕,可剩下的他已吞了,吧唧吧唧嘴,好象就算死,也无憾。
在铺着青石砖的院落里,平躺着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他只穿著单衣单裤,光着脚丫,眼望着天空,另一个穿著冬衣跟他一模一样的男孩跪在青石板上,直着眼发楞……
慕容蓉掉身跑了。君苇大哥一进院楞了,他急忙扶起林天雨,脱下自己的棉衣,裹住天雷,抱起他……
我猜我可能又闯祸了……
我和天雨站在胡同口,缩着脖,跺着脚,手褪在袖口里,天越来越黑,雪越下越大……
一群人远远的走来,我被人领进家,那暖和亮堂的小屋,闹轰轰挤满了人。从人缝里我瞧见爸爸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知道抱着天雷发呆。人渐渐散去,只剩周老师,她把我和天雨推到床前,哭着说:“你们、、再看……
林天雷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灰白的脸,眼睛似睁非睁,嘴唇惨白。我喊声哥哥!他听见了,眼角若隐若显闪着一点微光,我被人拉走了,那点微光还挂在眼角,可渐渐暗淡下去……
我和林天雨被周老师带回家。周老师坐在大床上偷偷的哭。
“小周!孩子们都在这呢!”慕容叔叔说:“别这样!”他把我放在床上,问:“天雷那孩子真有那么严重!”
“我师哥太可怜了!那孩子没救了!大夫说他本来养得差不多好了,可、可吃下去的东西拉破肠子,那就、那就再也……
我从没这么害怕过,瞪着眼,蜷起身子,缩在墙角……
周老师止住哭声,看看我,伸出手臂把我也揽在怀里……周老师每天做好了饭,用毛巾里三层外三层裹好,给爸爸送去,回来就红着眼圈,我们三个小孩,不敢玩,不敢闹,都乖乖的呆在一边。晚上早早就睡了,在周老师屋里,慕容叔叔打地铺。林天雨和我跟周老师睡大床。
一天夜里,我听到周老师向慕容叔叔低声哭诉:“师哥他太可怜了,两天两宿了,抱着那孩子,不放手……不吃不喝,裹着棉被,把天雷贴在他胸口焐着……”
“那样有希望吗?”慕容叔叔问。
“不知道。我觉得他要垮了……
“小周呀!你别哭!老林没那么脆弱,他这样,也算对得起孩子了,对他妈妈也是个交代。现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我们在周老师家住了五天……
快过年了!大雪没过我的膝盖,不知从哪窜出来个钻天猴,带着刺耳的哨声,划过阴沉的天空,“嘭”的一声炸响,震的人一哆嗦。今天我们被送回自己的家。
屋门开了,爸爸闪开,我和天雨被周老师送进屋里,好暖和呀,炉子上煨着药锅,热气腾腾,满是中药的苦味。绕过书架,床上躺着、躺着林天雷!
“哥!”天雨冲过去,“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壮起胆子过去,犹豫一下低低唤了声“哥……
林天雷裹着厚厚的棉被,满头汗,看见我眼睛一亮,从被窝里伸出手,更加有气无力唤道:“我要吃花糕……
林天雷渐渐好起来,他可以喝稀饭汁儿,慢慢的吃点干粮也没事。开学以后一个多星期,他就又给送走了。
后来林天雨小学毕业,考上重点中学,开学第二天,他就带话说:“爸!我们学校老师请您去一趟”。
“干吗?”爸爸吃惊的问。林天雨一直是我们家的乖宝宝,从来没被老师请过家长。我停下笔,支棱起耳朵听。
“今天上课,语文老师说什么他要求我们能做到的,他自己也能做到,要求我们背诵的课文他也要背下来。我就说那就请老师给我们背背《木兰诗》!”
“你成心的!整本书,就数它长!”。
林天雨一笑:“他还不如您熟悉教材!当场憋个大红脸,恼羞成怒,问我,你给我们背一个!我倒背如流……
爸爸冷笑道:“把老师得罪了,有你小子的倒霉的时候,你也太不厚道了!”林天雨道:“这不是厚道不厚道的。既然背不来就别说嘴!牛皮吹爆了,还怨别人?你们这些大人,就是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爸爸冷冷哼了一声:“轻狂!”瞪我一眼:“看什么看!补你作业!”
林天雨忽然探出头来笑说:“爸!明天抽空走一趟,只当赏他个脸”。
手枪与水枪
过了这个暑假。我就该上四年级了,我正在阳台的丝瓜架下赶暑假作业,奋笔疾书,挥汗如雨,争取在放假头几天,就把作业写完,这一个暑假我就可以痛痛快快的玩了!
吱呀吱呀,楼梯响,有人来了,我没理会,那人我一定不认识,听他的脚步声就知道。
“林天雯,你哥在吗?”这声音好熟!
我回过头,楼口立着一个又高又瘦的“陌生人”,拎着好大好大一个油布包,穿双解放鞋,绿军裤,白衬衣,带着红肩章,脸晒的通红,头剃得好短,只贴着头皮一层茬儿。略微含着点胸,笑问:“不认识我啦?”
我倒抽口凉气,站起身道:“哪能!”扑上去,欢呼:“振宇哥哥!”他扔了手中的包,抱起我,举过头,掂了掂,说:“你可够沉的!”
我摸摸他的头皮笑说:“不说你自己老了!找客观!”
“我、我老了?”他楞了楞,笑起来,把我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在大包上,支起的两条长腿把我夹在当中,双手钳住我的双肩,好大的手劲儿!把我推远,打量打量我,又把我拉近,手擦着我的头皮跟他自己比了比道:“怪不得我老了呢。你长高不少!”
我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就跟我以前多矮似的!我拍拍他的头,撇嘴说:“你也长高不少嘛!”
他嘿嘿一笑,样子特怪。
“你哥呢?”
“他呀!忙得四脚朝天!”
“什么时候回来?”
“肯定回来!什么时候不知道!”我突然想起:“振宇哥哥,你怎么不先回家放包呢?”
“门钥匙给你哥了”。他垂下眼皮,长眼毛呼扇呼扇的。
我瞟了瞟他坐着的油布包,爬在他的膝盖上,嬉皮笑脸问:“你们那有什么好玩的好吃呀?”
他一撩眼皮,象个淘气的小孩,摇头说:“没有”。
我噘嘴,失望的看看他。
他端我一个斗儿,问:“说吧!想要什么?”
我兴高采烈撑着他的膝盖蹦起老高:“上公园!”
“这么大了,还上公园?有什么好玩的?”
“多着呢?我要坐碰碰车,蹦蹦床,坐凳月火箭,吃冰棍,吃冰激凌……
我牵着严振宇,冲向儿童游乐园。每个游戏都是我玩他看着。差不多都玩遍了,我又热又渴嚷嚷着,吃冰棍喝汽水!
我把他带到冷食部,高叫:“来两瓶山海关!两根儿奶油冰棍儿!”
“你吃的了吗?”他边掏钱边问。
“傻帽儿!还有你一份呢!”我抱起一瓶,咕咚咚喝起来。
他举起汽水瓶,一仰脖,多半瓶下去了,汽水里还不断的咕嘟咕嘟冒泡。
我仰头看直了眼,大声赞叹:“呜哇!下水道!”
他一弯腰,一口水全喷出来,弄得胸前湿淋淋的,敲敲我的脑壳,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