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日(九月十三),星期三,晴快。
昨晚寄出一稿,名《不亦乐乎》,具名子曰。系寄交林语堂者,为《论语》四期之用,只杂感四则而已。
今晨痰中血少了,似乎不会再吐的样子,昨天空忙了一天。这真叫作庸人自扰也。大约明天养吾会来,我能换一住处也好,总之此地还太闹,入山唯恐其不深,这儿还不过是山门口的样子。
中午写稿子三张,发上海信,走出去寄信,顺便上一家广东馆吃了一点点心。
傍晚养吾来,和他上西湖医院去看了一趟,半夜大雨,空气湿了一点。
十月十三日(九月十四),星期四,晴快无比。
午前去西湖医院,看好了一间亭子上的楼房,轩敞明亮,打算于明后日搬进去。
午后发映霞信,及致同乡胡君书。
明日准迁至段家桥西湖医院楼上住,日记应改名《水明楼日记》了。
(选自《达夫日记集》,一九三五年七月上海北新书局版)
闽游日记
(1936年2月2日——3月31日)
一九三六年二月,在福州。
二月二日,星期日,大约系旧历正月初十,天气晴爽。
侵晨六时起床,因昨晚和霞意见不合,通宵未睡也。事件的经过是如此的,前月十五日——已逼近废历年底了——福州陈主席公洽来函相招,谓若有闽游之意,无任欢迎。但当时因罗秘书贡华、戴先生及钱主任大钧(慕尹)等随委员长来杭,与周旋谈饮,无一日空,所以暂时把此事搁起。至年底,委员长返京,始匆匆作一陈公覆函,约于过旧历年后南行,可以多看一点山水,多做一点文章。旧历新年,习俗难除,一日捱一日的过去,竟到了前晚,因约定的稿子,都为酬应所误,交不出去,所以霞急劝我行,并欲亲送至上海押我上船;我则夷犹未决,并也不主张霞之送我,因世乱年荒,能多省一钱,当以省一钱为得。为此两人意见冲突,你一言,我一语,闲吵竟到了天亮。
既经起了早,又觉得夫妇口角,不宜久持过去,所以到了八点钟就动身跳上了沪杭火车;霞送我上车时,两人气还没有平复。直到午后一点多钟在上海赶上了三北公司的靖安轮船,驶出吴淞口,改向了南行之后,方生后悔,觉得不该和她多闹这一番的。
晚上风平浪静,海上月华流照;上甲板去独步的时候,又殷殷想起了家,想起了十余小时不见的她。
二月三日,星期一,晴和如旧历二三月,已经是南国的春天了。
海上风平,一似长江无波浪时的行程;食量大增,且因遇见了同舱同乡的张君铭(号涤如,系乡前辈暄初先生之子),谈得起劲,把船行的迟步都忘记在脑后。晚上月更明,风更小,旅心更觉宽慰。
二月四日,星期二,晴暖。
船本应于今晨九时到南台,但因机件出事,这一次走得特别的慢,到了午后一点,方停泊于马尾江中;这时潮落,西北风又紧,南台不能去了,不得已,只好在马江下船。幸张君为雇汽船,叫汽车,跑到晚上五点多钟,方在南台青年会的这间面对闽江的四层高楼上住定。去大厅吃了晚饭,在喷浴管下洗了一个澡,就去打电报,告诉霞已到福州,路上平安,现住在此间楼上。
十一点过,从小睡后醒转,想东想西,觉得怎么也睡不着,一面在窗外的洛阳桥——不知是否——上,龙灯鼓乐,也打来打去地打得很起劲;而溪声如瀑,月色如银,前途的命运如今天午后上岸时浪里的汽油船,大约总也是使我难以入睡的几重原因。重挑灯起来记日记,写信,预算明日的行动,现在已经到了午前三点钟了。上灯节前夜的月亮,也渐渐躲入了云层,长桥上汽车声响,野狗还在狂吠。
再入睡似乎有点不可能的样子,索性把明天——不对不对,应该说是今天——的行动节目开一开罢!
早上应该把两天来的报看一看。
十点左右,去省政府看陈主席。
买洗面盆,肥皂盒,漱口碗,纸笔砚瓦墨以及皇历一本。
打听几个同学和熟人在福州的地址,译德国汤梦斯曼的短篇小说三张;这些事情,若一点儿也不遗忘地做得了,那今天的一天,就算不白活。还有一封给霞的航空快信,可也须不忘记发出才好。
二月五日,星期三(该是旧历的正月十三上灯节了)。
阴晴不见天日,听老住福州的人说,这种天气,似乎在福州很多,这两月来,晴天就只有昨天的一日。
昨晚至午前四时方合了一合眼,今天七点半起床。上面所开的节目,差不多件件做了;唯陈主席处因有外宾在谈天,所以没有进见,约好于明日午前九时再去跑一趟。
买了些关于福州及福建的地图册籍,地势明白了一点;昨天所记的洛阳桥,实系万寿桥,俗称大桥者是;过此桥而南,为仓前山,系有产者及外人住宅区域,英领署在乐群楼山,美、日、法领署在大湖,都聚在这一块仓前山上,地方倒也清洁得很。
午后,同学郑心南来电话,约于六时来访,同去吃饭,当能打听到许多消息。
今晚拟早睡,预备明天一早起来。
二月六日,星期四(旧历正月十四),晴和。
昨晚同学郑心南厅长约在宣政路(双门前)聚春园吃饭,竟喝醉了酒;因数日来没有和绍酒接近,一见便起贪心的缘故。
夜来寒雨,晨起晴,爽朗的感觉,沁人肺腑,但双鼻紧塞,似已于昨晚醉后伤了风;以后拟戒去例酒,好把头脑保得清醒一点。
九时晋见主席陈公,畅谈移时,言下并欲以经济设计事相托,谓将委为省府参议,月薪三百元,我其为蛮府参军乎?出省府后,去闽侯县谒同学陈世鸿,坐到中午,辞出。在大街上买《紫桃轩杂缀》一部,《词苑丛谈》之连史纸印者一部,都系因版子清晰可爱,重买之书。
午膳后登石山绝顶,俯瞰福州全市,及洪塘近处的水流山势,觉得福建省会,山水也着实不恶,比杭州似更伟大一点。
今天因为本埠《福建民报》上,有了我到闽的记载;半日之中,不识之客,共来了三十九人之多。自午后三点钟起,接见来客,到夜半十二时止,连洗脸洗澡的工夫都没有。
发霞的快信,告以陈公欲留我在闽久居之意。
二月七日,星期五(正月半,元宵),阴雨。
昨天晴了一天,今天又下雨了。午前接委任状,即去省府到差,总算是正式做了福建省政府的参议了;不知以后的行止究竟如何。作霞的平信一,告以一月后的经济支配。自省府出来,更在府西的一条长街上走了半天,看了几家旧书铺,买了四十元左右的书。所买书中,以一部《百名家诗钞》,及一部《知新录》(勿剪王棠氏编)为最得意。走过宫巷,见毗连的大宅,都是钟鸣鼎食之家,像林文忠公的林氏,郑氏,刘氏,沈葆祯家的沈氏,都住在这里,两旁进士之匾额,多如市上招牌,大约也是风水好的缘故。
中午,遇自教育部派来、已在两湖两广视察过的部评议专员杨金甫氏。老友之相遇,往往在不意之处,亦奇事也。
傍晚在百合浴温泉,即在那里吃晚饭;饭后上街去走到了南门;因是元宵,福州的闺阁佳丽,都出来了,眼福倒也不浅。不在中,杜承荣及《南方日报》编者闵佛九两氏曾来访我,明日当去回看他们。
二月八日,星期六(旧历正月十六),阴晴,时有微雨。
午前九时出去,回看了许多人,买书又三四十元;中有明代《闽中十子诗钞》一部,倒是好著。
中午在西湖吃饭。福州西湖,规模虽小,但疏散之致,亦楚楚可怜,缺点在西北面各小山上的没有森林,改日当向建设厅去说说。
下午接李书农氏自泉州来电,约我去泉州及厦门等处一游,作覆信一。
晚上在教育厅的科学馆吃晚饭,饮到微醉,复去看福州戏。回寓已将十二点钟,醉还未醒。
二月九日(旧历正月十七),星期日,时有微雨。
与郑心南、陈世鸿、杨振声、刘参议等游鼓山,喝水洞一带风景的确不坏,以后有暇,当去山上住它几天。
早晨十时出发,在涌泉寺吃午饭,晚上回城,已将五点,晚饭是刘参议作的东。
明日当在家候陈君送钱来;因带来的路费,买书买尽了,不借这一笔款,恐将维持不到家里汇钱来的日子。
郁达夫(右)与王扬青(中)、陈承作(婴子、左)二月十日(正月十八),星期一,阴晴。
午前起床后,即至南后街,买《赏雨茅屋诗集》一部并外集一册;曾宾谷虽非大作手,然而出口风雅,时有好句。与邵武张亨甫的一段勃谿,实在是张的气量太小,致演成妇女子似的反目,非宾老之罪。此外的书,有闽县林颖叔《黄鹄山人诗钞》、郭柏苍《闽产录异》《雁门集编注》等,都比上海为廉。
十时返寓,接见此间日人所办汉文《闽报》社长松永荣氏,谓中村总领事亦欲和我一谈,问明日晚间亦有空否。告以明晚已有先约,就决定于后日晚上相看,作介者且让老同学闽侯县长陈世鸿氏效其劳,叙饮处在聚春园。
中午饮于南台之嘉宾酒楼,此处中西餐均佳,系省城一有名饮食店;左右都是妓楼,情形与上海四马路、三马路之类的地方相像。大嚼至四时散席,东道主英华学校陈主任,并约于明日在仓前山南华女子文理学院及鹤龄英华学校参观,参观后当由英华学校校长陈芝美氏设宴招饮。
访陈世鸿氏于闽侯县署,略谈日领约一会晤事,五时顷返寓。
晚上由青年会王总干事招待,仍在嘉宾饮。
二月十一日(正月十九),星期二,阴晴。
昨晚睡后,尚有人来,谈至十二点方去;几日来睡眠不足,会客多至百人以上,头脑昏倦,身体也觉得有点支持不住。
侵晨早起,即去南后街看旧书,又买了一部董天工典斋氏编之《武夷山志》,一部郭柏苍氏之《竹间十日话》,同氏著中老提起之《竹窗夜话》,不可得也。
回至寓中,陈云章主任已在鹄候;就一同上仓前山,先由王校长导看华南文理学院,清洁完美,颇具有闺秀学校之特处。复由陈校长导看英华中学,亦整齐洁净,而尤以生物标本福建鸟类之收集为巨观。中午在陈校长家午膳,席间见魏女士及其令尊,也系住在仓前山上者。
午后去参观省立第四小学、小学儿童国语讲演竞赛会,及惠儿院;走马看花,都觉得很满足,不过一时接受了许多印象,脑子里有点觉得食伤。
晚上在田墩杨文畴氏家吃晚饭,系万国联青会之例会,属于饭后作一次讲演者,畅谈至十一点始返寓;在席上曾遇见沈绍安兰记漆器店主沈幼兰氏,城南医院院长林伯辉氏及电气公司的曾氏等。
今日始接杭州霞寄来之航空信一件,谓前此曾有挂号汇款信寄出,大约明晨可到也。
二月十二日(旧历正月二十),星期三,阴晴。
午前八时起床,昨晚杨振声氏已起行,以后当可静下来做点事情了。
洗漱后,即整理书籍,预备把良友的那册《闲书》在月底之前编好;更为开明写一近万字之小说,《宇宙风》写短文两则,共七千字。
接霞七日所发之挂号信及附件,比九日所发之航空信还迟到了一日。将两日日记补记完后,即开始作覆书,计邵洵美氏、陶亢德氏、赵家璧氏,各发快信一,寄霞航空信一,各信都于十二点前寄出。午后复去南后街一带闲步,想买一部《类腋》来翻翻,但找不出善本。
晚上在聚春园饮,席上遇见日总领事中村丰一氏,驻闽陆军武官真方勋氏,及大阪商船会社福州分社长竹下二七氏及林天民氏、郑贞文氏等,饮至大醉。又上《闽报》社长松永荣氏家喝了许多啤酒,回寓时在十二点后了。
二月十三日(旧历正月廿一),星期四,晴爽。
昨晚接洵美来电,坚嘱担任《论语》编辑,并约于二十日前写一篇《编者言》寄去,当作航空覆信一答应了他。十时前去福建学院,参观乌山图书馆,借到《福建通志》一部。中午去洪山桥,在义心楼午膳。饭后复坐小舟,去洪塘乡之金山塔下,此段闽江风景好极,大有富春江上游之概。又途中过淮安乡,江边有三老祖庙,山头风景亦佳,淮安鸡犬,都是神仙,可以移赠给此处之畜类也。游至傍晚,由洪山桥改乘汽油船至大桥,在青年会饭厅吃晚饭。入睡前,翻阅《闽中物产志》之类的书,十二时上床。
二月十四日(正月廿二),星期五,阴,微雨。
午前有人来访,与谈到十点多钟,发雨农戴先生书,谢伊又送贵妃酒来也。
陈世鸿氏约于今晚再去鼓山一宿,已答应同去,大约非于明天早晨下山不可,因明天午后三时,须在青年会演讲之故。
午后欲作《编者言》一篇以航空信寄出,但因中午有人来约吃饭,不果;大约要于明日晚上写了。
二月十五日(正月廿三),星期六,晴和如春三月。
昨晚乘山舆上鼓山,回视城中灯火历历,颇作遥思,因成俚语数句以记此游:“我住大桥头,窗对涌泉寺。日夕望遥峰,苦乏双飞翅。夜兴发游山,乃遂清栖志。暗雨湿衣襟,攀登足奇致。白云拂面寒,海风松下态。灯火记来程,回头看再四。久矣厌尘嚣,良宵欣静。借宿赞公房,一洗劳生悴。”(《夜偕陈世鸿氏、松永氏宿鼓山》)
今晨三时即起床,洗涤尘怀,拈香拜佛,一种清空之气,荡旋肺腑。八时下山,又坐昨晚驾来之汽车返寓,因下午尚有一次讲演之约,不得不舍去此清静佛地也。
到寓后,来访者络绎不绝,大约有三十余人之多;饭后欲小睡,亦不可能。至三时,去影戏场讲演《中国新文学的展望》;来听的男女,约有千余人,挤得讲堂上水泄不通。讲完一小时,下台后,来求写字签名者,又有廿四五人,应付至晚上始毕。晚饭后,又有电政局的江苏糜文开先生来谈,坐至十一点前始去。
今天一天,忙得应接不暇,十二点上床,疲累得像一堆棉花,动弹不得了。
二月十六日(正月廿四),星期日,晴暖。
七时顷,就有青青文艺社社员陈君来访,系三山中学之学生,与谈至十时。出去看小月于印花税局,乃洵美之胞弟,在此供职者;坐至十一时,去应友人之招宴。买《闽诗录》一部,钱塘张景祁之《研雅堂诗》一部;张为杭州人,游宦闽中,似即在此间住下者,当系光绪二十年前后之人。
饭后返寓,正欲坐下来写信,作稿子,又有人来谈了,不得已只能陪坐到晚上。
晚饭在可然亭吃的,作东者系福建学院院长黄朴心氏。黄为广西人,法国留学生,不知是否二明的同族者。
二月十七日(正月廿五),星期一,晴热。
晨起又有三山中学之青年三人来访,为写条幅两张,横额一块。
中午复去城内吃饭,下午作霞信,厦门青年会信,及日本改造社定书信。
二月十八日(正月廿六),星期二,微雨时晴。
上午在看所买的《福州志》之类,忽有友人来访,并约去同看须贺武官;坐至十二点钟,同松永氏上日本馆子常盘吃午饭。酒喝醉了,出言不慎,直斥日本人侵略的不该,似于国际礼貌上不合,以后当戒绝饮酒。
傍晚,小月来约去小有天吃晚饭,饭后走至十点左右回寓。正欲从事洗涤,晋江地方法院院长同乡书农李氏忽来谒,与谈至十二点钟去。
二月十九日(旧历正月廿七),星期三,阴闷。
今天精神不爽,头昏腰痛,午前来客不断,十二点五十五分去广播电台播音。晚上接杭州来的航空信平信共三封,一一作答,当于明天一早,以航空信寄出。为《论语》写的一篇《编辑者言》,也于今天写好,明日当一同寄出。
最奇怪的一封信,是一位河南开封的两河中学生所发者,他名胡佑身。和我素不认识,但这次却突然来了一封很诚恳的信,说买了一条航空奖券,中了三奖,想将奖金千元无条件地赠送给我。
以后的工作愈忙了,等明晨侵早起来,头脑清醒一点之后,好好儿排一张次序单下来,依次做去。虽然我也在害怕,怕以后永也没有恢复从前的勇气的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