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今,槐树街在我的记忆中显得特别孤立。因为我已不记得与槐树街相连接的另外几条街道的名字。甚至它们的街景,也在我的记忆中隐去了。与此同时,关于槐树街的记忆,则更加的突兀出来。杂货铺,小饭馆,洗头房,储蓄所,公厕……我闭上眼睛就能复现出它们的原貌。那个至今让我牵挂的电话亭,就在街的拐角处。它的黄色的外壳,总是那么醒目。不管早晨,正午,黄昏,晴天还是雨天,我只要拐过街口,它立马就被我看见。
第一次与它遭遇,就是在黄昏。
那天我一个人从小饭馆出来,有点微醉,感觉中还有点小雨。我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条街,以及为什么是一个人在这里的小饭馆吃饭,已经想不起来了。其实我经常就是这样没有任何原因的。只是这之后,我再到这条街来,已经是有原因的了。
那天我从小饭馆出来,想去买盒烟。饭馆的伙计抬手一指,说拐角处就有个杂货店。我往他指的方向前进了大约10米远,刚一拐角,就看见了那个杂货店。同时,也看见了那个黄色外壳的电话亭。它与杂货店之间有一道3米宽的人行道相隔。人行道上有几棵2米多高韵树。树的名字我叫不知道。
我买了一盒骆驼香烟。我看见玻璃烟柜里摆着骆驼牌打火机。我问要买多少盒骆驼香烟才能送一个骆驼牌打火机?卖烟的说,买10盒。我问买5盒行不行?他想了想说,好嘛。我又买了4盒,便得到了一只骆驼牌打火机。
我背对风点烟的时候,电话亭里的电话就响了。
事实上,听见街边的公用电话亭发出电话铃声,任何人都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也不例外,点完烟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无端发出响声的电话亭,感觉十分异样。
我回头看看杂货店的老板,他正专注地盯着店里的一台电视机看,对电话亭的电话铃声毫不理会。其实,很多时候在其他地方我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我也总是毫不理会。但在槐树街的这个拐角,我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我吸着烟朝电话亭走了过去。
要是这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停了,也就算了,不会有后面的事了。但那个铃声在那天却固执地响个不停。
“喂。”我摘下了IP电话机上的听筒。
“你看看现在是几点了?”一句突兀的问话。听筒里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有将近10年没有戴过手表了。而且我莫名其妙地反感人家问我时间。
“我不知道。”我说。还记得我当时的语气十分生硬。
“这几天你都跑哪去了?”听得出她也很生气。
我就问她,你找谁呀?我还问她,你是哪一个?听我这样问她,听筒里的那声音简直都要气疯了。
“汪庆国,你就装死去吧!”电话那头就这样挂了。
我的一只骆驼烟也在手上吸完了。我挂了话筒,离开电话亭,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回家了。
2
因为喝的酒的分量恰到好处,当晚睡得很好,一个梦都没做。第二天一醒来,就记起了昨天黄昏时候在槐树街听的那个电话。我决定今天同一时间再去槐树街拐角的那个电话亭。我有种预感,那个电话还会打过来。
这已经是10月份,天有点凉,我特意穿上了一件风衣。
我又去那个杂货店买骆驼香烟。这次只买了一盒,因为我已经有了一只骆驼牌打火机了。我背着风点燃一支烟,那个电话铃声就如期响了起来。
“喂。”我摘下了听筒,悬在耳朵的附近。
“你还真去死了?”女人的声音没变,但比昨天柔和多了。
“你说什么?”我有点紧张,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我挂了肯定还会打过来的嘛。”
“你后来又打过来了?”
“先不说这个了。你说,到底该怎么办?”
我犹豫了一会。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把这电话打下去?
“我没主意,你说吧。”我做出有点支吾的语气。
“我明白了汪庆国,这几天你没来就是在躲我?”她像是又要爆发的样子。
我不清楚那个叫汪庆国的人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与电话里的她又是什么关系?但我知道,现在我已经是汪庆国了,如果我要把这个电话继续打下去的话。
“怎么都行,我都负责任。”我说。
“呀,抖起来了?”那声音明显带着嘲笑。
“哪里。我听你的。”
“那好,明天下午3点西门车站见。”
“喂……”
“……,,
又挂了。
3
我肯定不会去西门车站。
第二天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和朋友马小兵、小但、李凡几个在大慈寺喝茶。
“发什么呆?”他们问我。
我暂时不想把这个事情告诉他们。只说没什么,昨晚没睡好觉。然后我们开始玩牌,打“跑得快”。因为心不在焉,每次我都被他们关住,跑不出来。“你今天怎么这么臭?”他们问。
我还是说没睡好。他们当然要戏说一番,是不是昨晚手摸了什么,不然哪会这么背?我想一想,他们说的也有些根据,我摸了那个电话。这样一想,脸上竟然有了被他们不幸言中的表情。
“不打了。过一会去哪里吃饭?”他们看了看已经阴掉的太阳,扔下了手中的牌。
我们都确定不了去哪里吃饭。闷着走出大慈寺,到了出租车上,我才提议,去槐树街吧。那里有什么好吃的?他们问。我说也没什么,一个很一般的小饭馆,不过老板的泡酒还不错。就这样,我们去了槐树街。
其实这天下午我始终在根据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想像她长什么模样。那声音发火的时候有一种刺耳的尖锐,柔和的时候则有些沙哑。我觉得她应该不到三十。我还想继续想像她的容貌,但总不成功,仅在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这个细节上就游移不定,手上的扑克“跑得慢”是自然的了。
“啊,确实不错。”第一杯酒下肚,大家就肯定了我推荐的这个小饭馆。
走出饭馆的时候,大家兴致都十分高昂。我又习惯性地往那个拐角处走。马小兵问我走那么快做什么?我说买烟。他们晃晃荡荡地也跟了上来。就在我将骆驼烟拿到手上的时候,那个电话亭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应该说,是马小兵先听见的。因为就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马小兵已经将电话摘了下来贴在右耳上了。
“嗨,哈罗,喂——”马小兵以一种酒后舒服的姿势斜靠在电话亭上,声调起伏而轻薄。“是小丽吗?我吗,是你小马哥呀。你说我是傻逼?哈哈,也是也是啊。”
我有去阻止马小兵的念头,但我没有动。等马小兵挂了电话,我们就分头打车回去了。
这晚上,我在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过一次。我起来到卫生间,喝了一杯凉水,然后又回到床上睡了。
4
又是连续两天,我去那个拐角处等候,电话却一次都没响。第三天,我还去。电话响了一次,但是个男的,我无心与他多说,就挂了电话。正想离开的时候,我突然冒出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我摘下电话,插入IP卡,随意拨了个号码。电话通了,好半天没人接。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喂。”有人接了,是个女的,声音沙哑、疲惫。
“喂。”我的声音微弱得像一声叹息。
“找谁呀?”那声音显得比刚才要清亮、精神一些了。
“不找谁。”我在短暂沉默之后,如实回答。
“神经病啊!X。”对方挂了电话,尾音中还带了一个脏字。
这时候天色已晚,周围只剩下路灯的光亮。
我又随意拨了一个号码。连续三次,对方都是个男的。听见对方是男的,我就什么也不说。对方也是静待反应,沉默片刻,然后就是嘟嘟嘟的忙音。
尽管这样,我还是没死心,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去到槐树街拐角的那个街口等候,企望着那个电话再打过来。我的职业是某公司的财务经理,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我的生活很正常,妻子美貌,身材也好。我们正筹划着明年生一个孩子。妻子还问我,是女儿好还是儿子好?我拿不定主意,只好诚恳地征求她的意见。妻子说,只要是我们的孩子都好。我一听就笑了,不是我们的孩子还会是谁的孩子?妻子也笑了,说不是那个意思。她的意思是,女儿和儿子都好,因为都是我们的孩子。然后我们挖空心思给孩子取名字。由于不能确定到时候生下来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们就分别取了两套名字。在取名字期间,我们约定了先要节欲。节欲的计划主要是针对我的。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辛辣和含不良元素的食物。最重要的,是节制性欲。隐忍不发一个月,然后一矢中的,马到成功。妻子的自制力从这时候便显示出比我强大,她每一项都轻松地做到了。而我做起每一项来都是那么的艰难。本来我想过分床睡可能会好一点。我已经在书房的地板上打了一个地铺。但妻子又不放心,怕我偷偷地抽烟,或搞别的什么小动作。她笑着说,一定得监督我。好在,一个月的时间我终于还是熬过来了。开禁的那天晚上简直就像一个节日。我们还喝了少量的一点红酒。妻子还提议做的时候放一点背景音乐。我没反对。只是在放什么曲子的时候,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争执。不过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放披头士那首著名的《黄色潜水艇》。因为我们都很迫不及待了,不想在枝节问题上再耽误时间。那晚上的效果很好。为保险起见,我们在半小时的间歇中,前后分别做了两次。这纪录只在我们新婚的时候才有。然后,妻子如愿怀孕。到现在,已经有4个多月了。
以上这些话,我是要准备讲给电话里的那个陌生女人听的。但是看来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5
三年过去了。很不巧,有一天我和妻子带着我们2岁、多的儿子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槐树街,几乎没什么争执,就达成了在那家我以前多次光顾过的小饭馆吃这顿晚饭的一致意见。吃完饭出来,我对妻子说,要去前面拐角的杂货店买盒烟。妻子抱起儿子便跟我一道往前走。我还是买的骆驼。儿子出生后,我又开始抽烟,而且一直抽骆驼牌的。因为我发现儿子对这种沙漠里的动物特别有好感。我抽过的烟盒都成了他的玩具。也就是在我买了烟之后,那个电话亭的电话又像三年前一样地响起来了。听见那个电话铃声,我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妻子却十分的惊奇。她甚至有想去接听那个毫无来历响个不停的电话的冲动,却被我坚决地制止了。
“你疯了?”我突然朝她发起火来。
妻子的委屈可想而知。后来她说,结婚多年,还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她尤其不能原谅我的是,这个火发得毫无道理。而且,至今还没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