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年前,有个公司的会计是个女巫。我的朋友B在这个公司做副总。他对我说,没想到会计也会是女巫。我一听就知道他完蛋了。我的朋友再过几个月就满四十,按时下的划分,将要进入老男人的行业。女巫对老男人特别有办法。换句话说,老男人一般都抵挡不了女巫的诱惑。我的朋友那天说话的语气就是这样,哎呀,光是她说话的声音,就让我夜不能寐,更别说那双眼睛了。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问他已经发展到哪一步了?他说还在眉来眼去的阶段吧。我就断然地指出,就此打住,还来得及。但他却哀叹一声,已经来不及了,兄弟。
2
老B将要进入不惑之年。而事实上,老B是有过婚史的人,名正言顺的前妻就有两三个。所以,对于男女之事,照说没有什么可困惑的了。这些年来,我其实也是不大担心这个朋友的。他能够数次从婚姻的城堡里成功逃脱,足以证明其能耐非凡。至于临时性的上床之后又抽身而去,也可谓身手敏捷。他是个使眉来眼去招数的人,俗称“眼睛派”。据我所知,这一招使出去,少有失手的时候。他惯于和电视台女主持人、娱记、酒吧歌手、寿险推销员、售楼小姐乃至不良妇女眉来眼去。好像也没出过什么大事。毕竟混迹于这些行当里的女巫多少都有点疲惫不堪、见惯不惊乃至得过且过的样子,其巫性都不怎么厉害,死缠烂打的那份执著之心于她们而言早已荡然无存。但这次就不一样了。女巫而是会计,危险之极啊。简单地说,就是那种精于计算的女巫。我们的朋友根本不知道其厉害所在,就这样贸然下手,真的是过于自大了。“喂,兄弟。一会共进晚餐,我要找你摆一下(四川方言,‘谈一谈’的意思)。”他在电话上说。听上去他的情绪相当好。
好嘛,我答应了他。虽说有些心理准备,但见面之后,我还是吓了一跳。
“你怎么搞了个这样的发型?”我直言不讳地问他。
他愣了一下,马上脸红了(我略感宽慰,毕竟还知道脸红)。
“她帮我搞的。她喜欢。”他清了清嗓子,说。
我很想乘兴再教训他一通,都什么年纪了,而且也不考虑自己是什么身份,搞成这样的发型不怕被人笑话吗?如果和客户见面,那场面会有多么尴尬!但是,我忍了口。或者说,看在他还能够红一下脸的份上,我有点于心不忍了。
我们开始喝酒。其实我很清楚他要找我“摆一下”是什么意思,就是“分享”嘛。但是,他却出乎意料地很腼腆,迟迟不触及主题,我也只好装作不明白了。于是,东拉西扯地从成都的市政建设一直谈到国际局势(主要是巴以争端)。老B过去在大学主修的是国际政治,谈这方面的话题他特别的专业,甚至可以说还很有见地。但是谈着谈着,他的一个不经意的用词让我激灵了一下。
“其实我们男生谈起政治来真的像谈论女人一样地兴奋。”他说。他用了“我们男生”这个说法。从一个老男人的口里听到这样的用词是没法不激灵一下的。
“你刚才说什么?”我举着筷子问他。
“什么?”他张着嘴巴,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你把刚才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再重复一遍。”我对着他点了点筷子头。
他闭上嘴巴并鼓起了眼睛。他是真生气了。
“这酒不喝了!”他把筷子往桌上狠狠地一扣。
就这样,不欢而散。
3
老B一直想把他的那个小会计带来和我们见面。“不见不见。”大家都是这样说,不给他任何机会和面子。老B当然有点悻悻然,吃饭、喝酒的时候,就他一个人显得很郁闷。只有当他的手机像洒水车喇叭一样响起来的时候,才获救一样地兴奋起来,一边将手机捂在耳边,一边站起身来离开座位,在窗边或某种绿色植物旁边来来回回地移动脚步。那电话通常一打就是半个小时以土。我们叫老B的这种电话为“肉电话”。都知道,电话是那个小会计打来的。老B打“肉电话”的时候眼睛总要像小男孩一样斜视着。还时不时发出高分贝的笑声,像个白痴。
一段时间之后,我们觉得老B毕竟是个朋友,于是商议了一下,决定给他一个机会和面子,让他带那小会计来和老哥们见上一面。
“不带不带。”老B摆着手,神态十分扭捏。“你们这些坏人,个个如狼似虎。她很单纯的一个女孩子,我不想她受到任何伤害。”
操!我们都闻到了老B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老B对香水是这样解释的,他说:“你们男人(注意,我们的朋友又用了一个‘你们男人’这种要让人激灵一下的称谓)就是习惯于自以为是,不够谦卑。你们总爱把粗俗(比如毫无遮掩的大蒜味道)与男人气概混为一谈,而且以为女人的容忍就是欣赏。错了,大错而特错。女人其实喜欢谦卑的男人。谦卑的男人是优雅的。所以,男人洒点香水在身上,是一种谦卑的表现。当然,香水的香型和浓度一定要把握适度。不是什么味道的香水都可以的。更不是越香越好。淡淡的,不卑不亢的。”
“那你是什么香型?什么浓度?”我们问。
他又开始扭捏起来:“都是她替我挑选的。她说我闻起来像一只芒果。”
呵呵,好一只芒果。为什么不是一只香蕉呢?
很长时间,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回避着这只芒果的味道。
4
我们这帮朋友一般都不看报纸。但我们偶然一看报纸的时候,就看见了老B的坏消息,说是被拘留了。同时另据报道,那个小会计也失踪了。老B是公司分管财务的副总,公司会计失踪,他自己又被拘留,显然是经济案件。失踪的是公司的女会计,这经济案件中显然又有了桃色新闻的成分。我们的朋友一直藏有成为公众人物的野心(毕竟是政治学硕士),这次他终于隆重地上了《成都晚报》的头版。《成都商报》的“太阳特刊”也做了深度报道。这下连三轮车夫和擦皮鞋的外来人口都知道了有一个中了“美人计”的贪污犯叫老B。我们这些老B的朋友也跟着沾光,常在茶坊和酒吧被人邀请谈一谈老B,尤其对故事中的那个小会计充满了好奇和艳羡。我们相约去拘留所看望老B。朋友中本来就有政法系统的,找关系开个后门,约老B在一间屋子里见个面,隔着铁栅栏聊聊天是不在话下的。老B见了我们哥儿几个就痛哭流涕。他说他已经向组织上坦白那个小会计不是寻常女人,而是个女巫。但组织上根本不相信。真是18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很久不来往,老B容貌的变化让我们都大吃一惊。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有整容的迹象。老B看出了我们的惊讶,解释说,就连这一点也将要作为起诉的物证,被认为有畏罪潜逃的动机。然后他声泪俱下地告诉我们,割双眼皮的动机百分之百是为了爱情啊。是啊是啊,我们安慰他说,士也为知己者容嘛。
5
过了将近一年,老B被免于起诉。倒不是因为组织上相信了小会计是个女巫,而是那个小会计在全国周游了一圈,钱花得差不多了,回来投案自首,把老B给换了出来。这女巫,还有点人性。但老B的副总位置丢了,毕竟是有管理上的失职嘛。老B先是伤心,后是一狠心,做了自由撰稿人,专给报刊写时评,以前的知识积累派上了用场。
老B做了自由撰稿人,我们朋友便开始有了读报的习惯,见老B的专栏就读。老B很勤奋,我们为此感到欣慰。他因自己的文章真正成了公众人物,有很多“饭司”绐他写信。哈哈,比做个什么破副总强嘛。我们这样对他表示恭贺。但是,老B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一会儿抱怨编辑随意删改他的文章,一会儿又说,写这些破玩意根本是毫无意义,混一碗饭吃而已。我们说,那这么多人喜欢你的文章,怎么解释?他说,他们都是瓜娃子(川话,傻瓜的意思)。此言一出,我们都很不高兴。因为我们也喜欢他那些嬉笑怒骂的文章,也是他忠实的“饭司”。现在却变成了瓜娃子。
他后来跟我们解释说,其实他最想开一个关于女巫的专栏。他发自内心地想要把关于女巫的那些独特感受和深刻认识告诉给读者和朋友。他念念不忘那个小会计。他不能忘怀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他对她一往情深。而我们,我们这些朋友,从没给过他抒发这些感受和认识的机会。
“我从没见过有那么柔软的腰啊……”他说,然后就陷入了沉思。我们开始给老B张罗女朋友,以为这样可以挽救他。但介绍出去的没一个搞成,是腰不够柔软?其实,那些女孩在我们看来都是很不错的,如果不是想到要成全朋友,我们自己就已经消化了。老B却说,你们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知道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喝过可乐的人再不想喝白开水;见识过女巫的男人,难道对那些……的女人还……吗?话说得十分难听,就不完整复述了。“看来老B是快要疯了。”朋友们一致认为。
而老B真的就突然不写那些评论时事的专栏文章了。他宣称自己要成为研究女巫的专家,做一个甄别女巫的权威。他五年的计划是要写出一部传世的女巫专著。四十而不惑,他说他现在从肉体到灵魂完全打通了。做什么成什么,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包括,想吃肉时吃肉,想喝汤时喝汤。真正抵达了随心所欲、百无禁忌、专于一门、心无旁骛的至高、至纯境界。
海德格尔算什么呀?不在话下。老B如是说。
6
我们又恢复了过去不读报纸的陋习,反正老B都不在报上写文章了。我们也难得见到老B,他好像成了忙人,比做自由撰稿人的时候还忙。日月如梭,时光飞逝,再加斗转星移,社会进入了以e为标志的时代。我们不见老B也有五六年了。这天,也不知是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我们几个老哥儿们不约而同地都拿起一张报纸来看,一看就看见了我们的朋友老B又上了头版的新闻栏——我市首例“性骚扰”案明日开庭。老B是被告。
要不要去旁听?哥儿几个聚在一起紧急磋商了一下,觉得朋友一场,该去。
案件是在城南的武侯区法庭审理的。法庭离武侯祠不远。
说实话,我们还从来没有过进法庭旁听的经历,老B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法庭里的气氛可以用“庄严肃穆”四个字形容。我们选了一个比较能清楚看见被告席的位子坐下。我们发现自己像被告一样紧张。甚至,当老B走上被告席之后,我们更发现自己其实比被告还要紧张。老B自己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朋友悄悄传话给大家:嘿,你们看,老B真像个明星。控方陈述冗长乏味。简单地说就是,我们的朋友老B经常在公共场所对陌生女性实施性骚扰。骚扰手段表现为:1.死死盯住对方的身体看,眼睛都不眨一下,是为目光骚扰;2.唐突上前与之攀谈,且话题涉及十分私密的闺中形态,是为话语骚扰;3.强行为对方看手相,且拉手的力度颇为暖昧,是为动作骚扰。其中也有几个细节描述引起哄堂大笑,连法官都笑了,全法庭只有老B一个人没笑。他紧锁眉头,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他的目光透露出对法庭有一点藐视。总的说来,他情绪稳定,且有几分高傲之色溢于言表。老B没有请辩护律师。他要自己为自己辩护。他的辩护词像一篇长篇学术报告,其冗长乏味不亚于控方律师,连我们几个老朋友都听得有点昏昏欲睡。他首先将女巫现象做了一番历史性的梳理,其间还穿插大量关于女巫的习性及其判定标准的旁注。然后开始对精神分析学做出一副要长篇介绍的架势。他提到了弗洛伊德的名字,当即被法官打断,认定该人与本案无关,免谈。于是,他转而宣讲起数学的历史。我们都以为法官会像前次打断弗洛伊德一样,打断老B的毕达哥拉斯和欧几里得。但法官却意外地表示了默许。真是难以理解。老B说,实践证明,心理学并非研究女巫的最佳工具,只有数学,尤其是代数,才是惟一的解决之途。最后他总结道,通过他这些年来在街头、酒吧及写字间对若干女巫嫌疑人所做的个案调查与统计(学术上称为田野作业),他事实上已经快要成功地建立起一个准确辨识各类女巫的数学模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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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春节,我们带了一些点心,去第四人民医院(成都惟一的一家精神病院)看望老B。护士小安领我们到病员的娱乐室,把正在打麻将的老B叫了出来。我们一起到室外的一个草坪上盘腿坐下。老B穿着医院统一的条纹套装,样子略显滑稽。小安介绍说,老B确实是个数学天才,他还懂微积分。老B严肃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意。小安又说,老B还写诗,联欢晚会的时候还朗诵了的。老B这次终于爆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开始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们也跟着笑起来,表示出十分的欣慰。我们轮流把社会上新近流传的各色手机短信息讲了一些给老B听,又一起吃完了带来的点心。然后,一人拍了一下老B的肩头,就告辞了。我还特意回了一次头,看见老B咕在草地上目送大家离去,神态安详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