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让·玛丽·勒西达内
灯亮了。墙上那只蜘蛛开始活动。
我用了三天时间重新从地下室爬了上来,途中还在几个地方歇过脚,这些情况我等会儿再讲。
老实说,我花了一些时间才认清这些地点以及各个房间的位置,特别是它们的用途。
我刚溜进一个隐蔽的角落,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顿时一片漆黑,还吹来了一阵风儿,我只得另找一个藏身之处。那时我根本无法超脱地考虑自己的处境,我只好及时地后退以求得自身的安全。我从未有过害怕的时候。这种感觉对我来说还是十分模糊的,直到我和达所住宅唯一的主人会面的时候,我才看到了这种害怕的表情。
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地下室里。
当时气窗前堆满了枯叶,这样,本来已很微弱的光线就几乎消失了。我对这里了如指掌,不过每天主人总是要搬动一些物件,变更它们的位置,把它们搬走几个小时,然后再搬回来;所以当我循着熟悉的路线爬行时,经常突然地不知所措:不是在一个绿色的光滑平面上滑来滑去,就是陷在一层薄薄的紫色糖浆里——这是从一个没有盖好口子的长颈大肚玻璃瓶里流出来的。
主人每次来都要带走几瓶酒,有的时候他忍不住就在这里喝起来,不过我觉得他是在喝闷酒:他的双手颤抖着,拔去瓶塞后,他就咕嘟咕嘟朝嘴里直灌,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紧接着就是一阵呛咳。于是他就在地下室里跌跌撞撞地行走,最后随便朝什么地方一躺了事。他是在咳嗽的时候第一次看到我的。他倒在一些纸板箱中间,不一会儿,两只眼睛就直瞪瞪地看着我了,我就在他的面前,离他差不多两米远。
他平时茫然的眼神此刻却闪过一道惊奇的光芒。我并没有逃走而是作出了一种连我自己也感到十分吃惊的反应。我放松全身,慢慢地把脚分开。我在墙上可能象个黑色的太阳。
我就这样地让自己暴露在这个吓坏了的主人的面前,同时充分地预感到他可能会杀死我。我知道他不会漫不经心地把我弄死,而是会突然杀气腾腾地来要我的命。
不过他并不能就此把我从他的视野中抹掉。我即便死了,也会在他视线的死角里留下一个黑点。
但他却站起身,把钥匙在门的锁眼里转动了几下就逃走了。
好几天过去了。我已恢复了我在地下室中的生活习惯。
气窗前的树叶已被风刮走。有一天早上下起了雪,龌龊的气窗玻璃当天就被一个夹着许多小石子的雪团打得粉碎。
室内很快就冷得无法忍受了,这便是我决定出去找个暖和一些的地方的原因。其实,我这是去和主人重新相会。他那么长时间不来地下室可真叫我苦闷。我从来没忍受过孤独的折磨,怎能领教“被遗弃”的滋味呢?
我爬在外面的墙上,那里有些地方可真暖和,但是一遇到寒风吹来,这种忽热忽冷的感觉就使我陷于痛苦的麻木状态,不过这种感觉毕竟还是令人陶醉的。我沿着这些在夏天几乎盖满整个墙面的葡萄藤,朝着这所房子唯一的一层楼房爬上去,终于成功地从一扇面朝壁橱的气窗爬了进去。屋内笼罩着一种使人感到抑郁的气氛。地上苍蝇麋集。在几个堆满手稿和书籍的箱子中间,我瞥见了一把小提琴。
我等了差不多有一整天,才熬到主人来开这间屋子的门。我立即瞅准机会溜了出去,一点也没引起他的注意。
从地下室出发三天之后,我就相当自由地活动了,有好几次主人似乎就要看到我了。这也许只是一些朦胧的预感吧。要么他是执意不肯承认我的出现?
有好几次他把手在眼前一挥,仿佛想驱除一个讨厌的形象。也许这就是我那由于他的想象和害怕而变了形的形象?他一定是想把看到我当作是一种幻觉。
因此我等待时机,准备到他眼皮下彻底亮亮相。但愿那时他没喝过酒(可是他平时明显地喝得很多)。但愿那时他脸上没有心烦意乱的神色(他平时在夜暮降临后的几个小时内老是流露出这种表情),但愿那时他吃过一点东西(他从没享用过一顿真正的饭,只是啃些干果和干酪)。
我刚躲到桌子底下,主人就迎进了一位朋友,自从我到他家中后,这还是第一次。他们谈着谈着最后经常会发出笑声。当主人在深夜里独自一人从门口的走廊返回时,我下定了决心,我要亮相了。
他哼着歌进了卧室。多好的机会!我从没见过他心情有这么好。他在开床头灯时发现了我。他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不知所措,是把我搬在屋里呢,还是把我撵走?也许要压死我吧?但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另一种神情。我愣愣地盯住他,在彩色糊墙纸上伸直了微微抖动着的身子。他是否意识到我在看他?我要做他恐惧的牺牲品。我准备承受这种恐惧的各种表现形式:喊叫,大笑,粗暴的动作。
他席地而坐,身体蜷缩着,我们俩谁也没动弹一下,这样有好几分钟。
我听到床头柜上闹钟的响声。一阵嘈杂声从外面传来。
最后他站起身子,象是拿定了主意:他抓起一块抹布径直朝我走来,我仍然不动。
离我只有几厘米时,他的脸开始抽搐了。
我把脚收拢来,又伸直了,就在这当口,他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我还在等他叫出声来呢。
一会儿后,我就在他的胸口上迅速地爬行,我占据了他那冰冷的面孔。
天亮时,蜘蛛在这个死人的眼睛上结起网来。
让·玛丽·勒西达内(1947-),法国当代作家。现在法国北方的夏尔维尔教授哲学,有《城市里的哀歌》、《疯狂与死亡》、《诗屋》、《诗人让·塔迪厄》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