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亚·库普林
冬日深夜。蓝幽幽的雪花。黑黝翰的百龄枞树,簇簇枝叶泛着白光。我乘坐马车穿过加特钦公园,离开波罗的海车站朝华沙车站奔去(省城常见的一种散心方式)。
路很狭窄,路面连年累月碾压得很不平坦,有如闪烁着抛光的钢块。
寒冷的空气凛冽而又亲切。
一匹灰色老母马,灰毛中夹杂着栗色斑点,从容不迫地跨着碎步,如同一只小狗在慢慢跑动。马车夫放下了缰绳。看那样子,他想要跟我推心置腹地交谈。他不时朝马挥动皮鞭,但并不抽打,那马也只是懒洋洋地甩甩尾巴作为回答。
古老而陈腐的日常生活。批评家们诅咒这种日常生活,他们创造出一个侮辱性字眼,把写这类题材的作家称为“琐事笔匠”。然而,为什么在这种日常生活之中,在不断重复的千篇一律的事件之中,在朝朝暮暮的生存交往之中,在司空见惯、单调乏味的语言、活动、俗语、歌曲、礼仪之中——为什么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在其中永远找得到那莫名其妙的美,使我在这共同的生活中的存在变得益为牢固?
是的,我毫无舛错地准确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此时我们已接近华沙车站。我问马车夫:
“多少钱?”
他果然这么回答:
“赏点儿茶就行啦,您哪,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于是我又问:
“也许吩咐人给你送去一份普斯科夫面包片?”
他现出我所熟悉的那种狡黠的忸怩神态:
“要是您老开恩……要不要等您?”
我对鞑靼仆人说:
“老爷子(有时管他叫“老爹”),给马车夫来份普斯科夫面包片!”
仆人不必再仔细问什么。无论是我,是他,还是马车夫,亘古以来谁都对这种食品的配制了如指掌。将五戈比一条的法式白面包顺长切开,两面涂上奶油,放上两大块瑞士奶酪,中间塞入一片火腿。至于为什么称为“普斯科夫”,我们谁都不知其故。
鞑靼人明白,就着这种食品喝的饮料不是烧酒,而是啤酒。马车夫一旦喝上烧酒就将忘乎所以,冻坏身子也不觉察,而啤酒却能暖体祛寒。因此,我也就不必担忧什么了。
我不知道这个马车夫姓甚名谁。马车夫们的脊背几乎彼此毫无差别。不过,也许我们最大的过错之一就在于我们常常并不注意审视那些马车夫、脚夫、马倌、挖土工、石匠、澡堂侍者等人的长相,尽管他们躬身拱背为我们效劳。然而,那夜的交谈却记忆犹新,甚感亲切。
“今天你赚钱不少吧?”
“甭提啦,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克伦斯基票子1917年俄国克伦斯基临时政府发行二十卢布和四十卢布的纸币,使国内通货膨胀益加严重。老百姓管这种纸币称为“克伦斯基票子”。还值得点吗?俺要那玩意儿有啥用?糊墙,还是……?”
“可你这个傻瓜,对革命不是挺高兴的么?”
“您说的在理儿,尊敬的老爷,俺们都当过傻瓜。您不也是么?唉,您还是听俺唠唠俺过去的日子吧。您听听吧!”
他放下缰绳,朝我转过身子,开始掰着他那青筋累累的黑手指头(虽然我看不真切)。
“俺早上八点钟从比日马出车。燕麦草料随车带,自家产的,不必现买。拿出十戈比银子儿。赶回比日马吃晌午饭要走五俄里一俄里等于1.06公里。的路,不上算。
俺在维列金的小饭馆打尖儿。别的不管,先喝上那么一碗汤。里面干乎乎的不少鲜肉块。又拿出十戈比银子儿。再来上一碗,匙子插到汤里搅都搅不动。接着花五戈比买份粥,小麦的,有时兴许是荞麦的。不搀半点儿假的葵花籽油。面包愿吃多少就吃多少。黑的——不要钱。细粉面包——一戈比一大片。您在算吗?随后是茶点。五戈比一份。开水管够。时不时地还啜上那么两杯;背不住还请哪个哥们儿吃点儿啥。总共加一块儿是多少啦?三十戈比。还得从里面拿出商戈比来给跑堂的小费。吃饱,鸣足,浑身上下暖焕烘,才花三十戈比。出门俺马上就会挣到两卢布五十戈比。俺说老爷,那时节,俺的钱多得没处搁。哪位沙皇也没有俺过的富足……”
他突然不再言语了。这种日常生活的逻辑是不可抗御的。
我忧心忡忡地说:
“你的马瘦了。”
他绝望地挥动着皮鞭:
“那还有啥提的。根子都是一个……”
关于我的这个显得有些奥妙的马车夫,到此似乎也就无啥可再谈的了,若不是后来俄罗斯的光明心灵突然温柔而又严峻地朝我绽出微笑的话。
那是1919年湿雨连绵的十月。我们的生活极其艰难。人们排着长队购买毛蒿豆。这是在过节。平日只能买到豆粕。您何时可曾以带刺的野菜果腹?
我和自己的五岁女儿都患了痢疾。母亲服侍我们这两个病人,也累得形消骨立。这一日,突然有个老妇人光顾我家。她系着头巾,腋下夹着一只布袋子。我打开院门放她进来,以为是个卖货的商人。她问: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住在这儿吗?”
“我就是。有什么事?”
“您认得我的丈夫吧?赶车的那个?”
“马车夫?啊,当然,我跟他很熟(我在扯谎)。”
“跟赶车的彼得?”
“对,对,正是彼得。”
“就是他叫俺来找您的。俺丈夫,赶车的彼得,眼看就要不行啦。老公公伊万昨儿个这么说的。他得的水肿病。脚肿得老高,水都钻心了。临死前他想留下什么话,就想起了您。‘你去跟他说,俺们过去受过他的恩惠。眼下他的日子恐怕很不好过。把能吃的给他送点儿去吧。就说是赶车的彼得留给他作纪念的。’”
说罢,她解开了袋子。里面装的是一条烤得喷香的黑面包,大约五俄磅俄磅为俄国旧时计量单位,一俄磅合409.5克。的面粉,六个鸡蛋和一块牛肩肉——“俺们昨儿晚上把家里养的小牛宰了。”
我们往这位好心肠的妇女衣袋里塞钱,可是不管怎样强迫她,她执意不收。然而,她在那卷高加素产的绿色绸窗帘面前却没有坚持到底。女人毕竟是女人啊。
您想要从这个不连贯的故事里悟出什么寓意么?
其寓意为:在俄罗斯做一个善人相当容易。我们对此深信不疑。
亚历山大·伊凡诺维奇·库普林(1870—1938年),俄国作家。
出生于奔萨省纳罗夫恰特市。他幼年丧父,七岁时被送入孤儿院寄宿学校。1880年入莫斯科第二士官学校就读,后进亚历山大军事学院深造。1890年毕业后入伍,1894年退伍,干过教师、演员等各种工作,到过顿巴斯和乌克兰。他在这一期间创作了许多短篇小说,以及随笔、诗歌、评论等。这些作品篇幅短小,充满了对社会时弊的抨击和对小人物的同情。他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玲珑小品》(1897),中篇小说《决斗》(1905)和长篇小说《火炕》(1908—1915)等。库普林在1905年革命失败后疏远了进步作家,1919年流亡国外,1937年带病返回苏联,翌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