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弗吉尼亚坐在火炉旁,出门用的衣物胡乱扔地在一把椅子上,放在炉栅上的靴子微微冒着热气)。
弗吉尼亚:(把信放下)我不喜欢这封信……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分知道他的用意是不是回绝我……或许,他就爱用这种笔调。(读信)“万不感谢您赐予的袜子。最近我一连收到五双袜子,所以就把您寄来的那双送给了一位要好的朋友。我想,您知道后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这绝不是我的想象。他一定是这个用意,这是极冷淡的回绝。
唉,我要是没写那封让他保重身怍的信就好了。只要能收回那封信,我恨不得牺牲一切。那封信又是星期天晚上写的……好象我命中注定非那时候写不可。根本就不该在星期天写信,一到那时候,我的感情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真想象不出,为什么星期天晚上总是对我有这种奇怪的作用。我只是希望能有个人通通信,或者说寄托自己的爱情罢了。是啊,就是这么回事。一到星期天晚上我就觉得忧伤,心潮起伏。很可笑,是嘛!
我现在还是到教堂去吧,老坐火炉边想心事可不行。况且在教堂里可以唱赞美诗,唱赞美诗抒发感情是没什么关系的。(哼唱起来)“为最亲爱的和最美好的……”(可是,她的眼睛顺着信纸看下去。)“非常感谢您亲手为我织了袜子。”嗨呀,真是的!也太过分了!男人家总好拿个架子,实在气人!
他居然猜到,袜子是我亲手织的了。唉,我跟他还不熟,只说过几次话。何必要给他织袜子呢?他一定以为,我是在拼命巴结他。既然几乎跟他还不怎么认识,就给他织了袜子,那当然是巴结了。如呆袜子是买来的,可就不一样了。我再也不给他写信……绝不写了。再说,写信又有什么用呢?我倒是也许会爱上他。可是他昵,他才不把我放在心上呢,男人总是这个样子。
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到了一定程度,我就要惹人厌烦呢?很可笑,不是嘛!人们起初都喜欢我,觉得我与众不同,有独到的见解。可是等到我刚想表示——甚至只是暗示了一下——我喜欢他们,他们就害怕起来,打退者鼓了。这样下去,我非伤透心不可。或许,他们看出来,我能够给予他们的太多了。大概就是这个缘故,他们才害怕的。啊,我的心里有着如同大海一样激越浩渺而又无边无际的爱。想要奉献给某个人……我会全心全意地照料他,卫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和污损……使他感到,只要我活着,就会为他尽心竭力。一旦我确信,有人需要我,觉得我对他是有用的,我就会变成一个新人。是啊,生活意义就在于此,就感到被人所爱,为人所需,是个依恋的对象……而且永远这样。我是个强者,精神财富运比其他女人充实得多。
我敢肯定,大多数女人没有这种表白自己感情的强烈愿望。我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的渴望象是一朵鲜花,急得怒放。可是现在,我被捆了手脚,囚禁在黑暗之中,无人过问。我想,这就是我对花草和病弱的鸟兽全都寄予极大同情的缘故吧,我用这种办法来求得精神上的解脱,倾泄沉重的爱情负担。
然而,鸟兽花草毕竟不解人意……这另当别论。可是我现在觉得,即使有个男人爱上我,也将无济于事。真的,我敢肯定。所有的男人全都一样无用……
不知为什么,今天夜里我只是想哭。当然不是因为那封信,一封信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可是我总是在考虑,这种状况还有没有改变的可能,难道就这样下去……老是盼啊,望啊,一直等到老吗?现在我已经不象过去那么年轻。脸上有了皱纹,皮肤也不如当年那么柔润了。一般来说,我原先就不算漂亮,不过皮肤和头发却很美……走起路来举步轻盈,可是今天我照了照镜子……背居然驼了,走路的时候踢里趿拉……真不怎么雅观,的确老了。
哦,不,也许还不至于糟到那种地步。我这个人总好言过其实。然而,现在添了好多怪毛病……这也许是衰老的迹象,比如说风吧,如今我已经受不了风吹了,脚也怕沾湿。以前我可从来没理会过这些……甚至还特别爱吹吹风,淌淌水……只有那样才会有几分跟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如今青春已过,我只是想哭,渴望有什么东西能帮助我把一切全部忘掉。看来,这就是女人喝酒的原因吧。很可笑,不是嘛!
火快灭了,我要把信烧掉。它跟我有什么相干呢?去它的吧!我才不在乎呢。信跟我有什么相干?还有五个女人给他寄袜子呢!看来,他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我只能听他说一句“非常感谢您亲手给我织的袜子”。
他的嗓子不错。可能就是他的嗓音迷住了我……还有他的手……真是双男子汉壮实有力的手啊。唉,好了,别再为这封信一味伤感了,把它烧掉吧……
不,已经没法烧了……火灭了。该去睡觉啦。不过,我还得琢磨琢磨,他的用意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回绝我。唉,我累了。往往一上床睡觉,我就想用被子蒙住头……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很可笑,不是嘛!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888—1923年),新西兰女作家,生于新西兰惠灵顿,14岁到英国,毕业于牛津大学皇后学院。她9岁就发表了处女作,21岁时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在一个德国的公寓里》。
短篇小说集《幸福集》(1921)和《园会》(1922),奠定了她作为新西兰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家的地位。她作品的题材大都限于资产阶级的家庭生活,对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深刻的观察和揭露。她同情劳动人民,但看不到出路,因而作品往往渗透着悲观情绪。曼斯菲尔德身患肺病,曾因病旅居德、法、瑞士等国,1923年死于法国枫丹白露,年仅三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