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黄孟文
老板生病,常常会给某些下属带来运气,或者晦气,你相信吗?
以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早上十点多,金彼得从刘董事主席秘书那儿探悉,老板进了医院,今天不来上班了。
“什么?进了医院?这样严重?前天还好好的,怎么……?”
金彼得先是一惊,发了一连串的问题,同时眼珠骨碌碌地转。可是秘书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镇定下来了。问明了医院名称和病房号码,他吩咐秘书小姐且别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的职员,免得扰乱人心,而他自会作一切适当的安排。
说完,金彼得即刻打电话到他熟悉的一间花店去,要他们马上送一篮上好的插花到玛丽亚医院去,同时告诉他们在花篮卡片上要写些什么和怎样写。
紧接着,他把“普通事务”主任叫进来,吩咐他把人事部的十多位职员分成两批,一批于中午前去探病,可以让他们先去吃午餐。另一批下午再去,也可以赶早下班。
“这……这不是会影响生产力吗?”普通事务主任怯生生地问,因为他曾经给金彼得骂过一次,说不懂得叫职员多卖力一点,以提高生产力。
“这不要紧,一次半次,你叫他们对刘主席说是我特别准许他们去的就是了,他不会责怪的。不过,大家不必带什么礼物去,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是先别让别一部门的人知道,他们可以改天再去。”金彼得向他瞪了充满含意的一眼。你明白吗?你这个人的头脑就是不够精细。”
普通事务主任退了出去。金彼得向底层咖啡屋叫了一杯茶和几块三明治,一边充饥,一边松弛一下那过于紧张的身心。
当金彼得匆匆赶到WARD9第15号病房时,大约是下午1点40分。房里闹哄哄的,全是友连捷电脑有限公司人事部的职员。
“波士来了!”不知谁这么低喊了一声。
大家马上闪向一边,让金彼得走到床边。他一边抹汗,一边殷殷垂询:
“刘主席,您怎样了?没什么大问题吧?”
“哦,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右边肩骨以下疼痛,我怕会是半身不遂,照了X光,还没查出原因。”
“不会的,不会的,刘主席,您才四十多岁,这么年轻,怎么会半身不遂呢?”
“但愿不会。”刘董事主席苦笑了一下。
金彼得扫视所有的探病者一眼,看看手表,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回去上班了,谢谢你们。”
刘主席也向他们挥挥手:“谢谢你们来看我,回去对公司的人说,我大概在这里休养三儿天就可以回去了,请他们大家不必担心。”
职员们逐个退出,只有金彼得留了下来。他环视四周。这间病房的设备可真齐全,除附设有专用的豪华冲凉房之外,电话就挂在床边,遥控彩色电视机吊在病床上。正对面,还有录影机。床头不断播出优美悦耳的轻音乐。
床边几上摆着一个花篮,呈孔雀开屏式,足有三尺来高。篮边悬着一张卡片,上面除了写有收受者的名衔、慰问的句子和友连捷全体职员致候的句子以外,还有一行“金彼得经手”的小字,醒目而又别致。
刘主席向金彼得投以感激的眼光,缓慢地说:“彼得,你真有心,派这么多人来看我——你吃过午餐了吧?”
“哦,还没有。”金彼得淡淡一笑,同时从一个塑胶袋中取出两盒东西来。
“这是纽西兰的草莓,我刚才赶去冷藏超级市场买的。路上塞车,所以来不及吃午餐。不过,不要紧的,我等下再去吃一点就是了。”
“啊,这太委屈你了,太委屈你了!”
“那里,那里,只是一件小事罢了。”金彼得的一字型胡须直往下弯。
“我知道您喜欢吃草莓,所以特地赶到那边去买。听说还是今早才空运到的呢,很新鲜的。”
“难得,真难得。你在友连捷工作还不到一年,就连我喜欢吃什么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唔,作为一个人事经理,我应该什么都知道才是,这样才更能协助公司扩展业务。”
“我没有选错人,彼得,你真行——哎,老张呢?他不知道我入院吗?”
刘主席忽然这样问上一句。
“哦,您是说代总经理张先生?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他没有表示什么,大概他今天很忙。”
刘董事主席没有出声,但是精明的金彼得却察觉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不悦。其实,他早知道刘主席不很喜欢张先生。几个月前,当前总经理突然因心脏病发作逝世时,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人选,才由张先生暂代的,因为张先生那时是助理总经理,在公司的年资也最深。
沉默了一阵。刘主席小声说:“彼得,你去吃午餐吧,别饿坏了身子。”
“好的,那我就先告辞了。其实,公司里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您知道,有些高级职员很弱,我常常要指导他们,教他们采用新的管理方式。
这些人,唉,我真有点为公司担心。”金彼得皱起了眉头。
“这点,我知道道,不久后我会来一次人事大调整。”
说了一声再见,金彼得就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当别部门的职员正安排要去探病时,消息传来:刘董事主席已经出院了。原来医生托经过仔细检查和询问之后,肯定他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因为他太久没有运动了,昨天星期天,打网球打了两三个钟头,过度了,所以右边肩骨以下疼痛不已。刘主席一时不察,没想到是因为打球而引起,所以才去找专科医生检查的。
公司里的人这时才恍然大悟,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哑然失笑。
可是金彼得却从内心深处大声欢呼。他一直念念不忘昨天刘董事主席所说的那句话:“不久后我会来一次人事大调整”。
这当子,他步入人事经理室,入例常的巡视工作。当经过张代总经理的房间时,他望着门上的“General Manager”两个字,发出会心的微笑。
黄孟文(1937-),新加坡华人作家,世界语学者。笔名孟毅。
生于马来西亚吡叻州。先后毕业于南洋大学、新加坡大学和美国华盛顿大学,1975年获哲学博士学位。历任新加坡文化部与内政部高级官员、史坦福教育学院院长、新加坡作家协会会长、名誉理事长等职。著有短篇小说集《再见惠兰的时候》(1969)、《我要活下去》
(1970)和英文短篇小说集《昨日的闪现》(1981),以及《云漠万里》《安乐窝》等短篇小说,《机心》、《官椅》等微型小说。作品多描写贫民的苦难生活和社会问题,擅长采用回忆、倒叙等艺术手法细腻地描述人物的心理状态。另著有研究论著《宋代白话小说研究》
(1970)、《新马文艺论丛》(1980)等。曾编选《新加坡华文文学作品选集》(1970;1974)和《新马华文文学大学(小说一集)》(1972)。1978年获新加坡全国书业发展理事会翻译奖,1981年获新加坡文化奖章和泰国“东南亚文学创作奖”。
似花非花
〔菲律宾〕秋笛
下班回家的途中,一片枫叶落在我的肩上,我这才警觉到又是落枫的季节了,也记超了我的诺言——摘下一片枫叶,寄给你。
我抬起头,望着那满树深浅不一的红叶,在风中飘舞着,该摘下哪一片寄给你呢?我站在树下静静地寻觅着,该选哪一片呢?乍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差异,但当我细心地看它时,才知道每一片枫叶都有它的美。有的颜色好看,有的形状好看,就象女孩子,各有其优点,我真不知该摘下哪一片给你。
你曾说过,拣一片落枫给我。但,我真不愿俯身拣片落枫,要嘛,就该选一片美好的。归途中的落枫好多,然而都是残缺的,不值得送给你。
我在树下静立了十多分钟,几个过路的小孩都凑过来看热闹似地和我站在树下仰视着。最后,我闭上眼,举起右手,纵身一跳,抓住了一枝树桠,当我再次站定时,掌中握住了两片树叶。“你采枫叶做什么?”有个金发碧眼的男孩问我。我眨眨眼说:“寄回中国,给我的女朋友。”他们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我把枫叶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着。神,真是奇妙,同是枫叶,但色泽、形状都有差异,很可惜,没办法在一日之中邮寄给你。我把枫叶夹在记事本中,为自己刚才摘枫叶的傻劲而笑,要是找老婆也能象摘枫叶般地,那该多好。
两年来,我走过了好多地方,碰到了好多女孩子,可我就不曾有过要成家的欲望。心底中,我觉得总该先把生活安定下来再成家。现在,生活是安定了,但我还是不想成家,因为总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存在着。
我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能安定。直至有一天,我到邻居钟顺宗时才明自自己为何惶惑不安。
钟顺是个和蔼的美国老人,他的儿女都已成家,各居一方,留下钟顺老夫妇独居小石屋里。星期天,百般无聊的时候,我常会到他那里下棋。有时帮他整理后园,洗洗他的老爷车。起初,他曾塞几张钞票给我,但都被我婉拒。我告诉他,我们中国人不兴这一套的。后来,周末的时候,钟顺老太太就会捧一碟苹果糕或是什么香喷喷的东西过来。对这色香味皆诱人的东西,我便不客气地收了下来。
又是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又到钟顺家去。我看见老钟顺蹲在他十多盆玫瑰丛中忙着。我好奇地蹲在他的身旁,只见他手中拿了一把小刀子,在玫瑰花旁轻轻地挖着,挖出一株小草来丢在一旁。我拾起来一看,与玫瑰花叶一样的锯齿边的叶子,象是玫瑰的嫩枝,我问老钟顺:“为什么拔掉它?”。那是棵野草,会吸取玫瑰的肥料。”“它不是玫瑰?”“不是。你仔细瞧瞧。”我再详细察看手中的小草,那叶子真象玫瑰花叶,可它就少了那细细的小刺,茎儿也没玫瑰的坚硬。不小心察看,实在不会发现它。不幸的是,偏偏就有象老钟顺这种小心眼的人来发现它,甚至来除掉它。看看老钟顺这么耐心地拔掉这些极力在玫瑰花中挣扎生存的小草,我心中涌起了一份悲哀,因为,我突然明白了心中那份不安的根源。我,一个在异邦生活的黄种人,象极了老钟顺手中要拔掉的小草。所以,小湘,我还是不敢成家立业,我必须回去,回到我的国土!那里可能不是玫瑰园,但毕竟是属于我的国土,那里,我无须挂虑老钟顺手中的小刀。
秋笛(约1945-),菲律宾华人女作家。原名刘美英,生于菲律宾。1962年毕业于圣公会中学高中部后,入圣托玛斯大学药物学系,毕业后任中学教师。60年代开始文学刨作,1981年参加创立新潮文艺社。作品曾分别入选《菲华新诗选》(1983)、《菲华散文选》(1985)、《海外微型小说选》(1986)、《莱莉花串))(1987)和菲律宾《世界日报》1986年出版的优秀作品选《稔》和《秾》。著有抒写当教师的体验和见闻的散文集《园丁的独白》(1988,北京友谊出版公司),内收佳作《彩券》、《独脚鸡》和《50元的奇迹》等数十篇。另曾主编菲华女作家作品选《绿帆十二叶》(1987),厦门鹭江出版社)。其作品大都对人世间的不幸深表同情,并表达对故国的深情思念。1983年获新潮文艺社散文比赛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