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文炳
栽们镇上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和尚,——算来是二十年前的事,现在他是否还健在,我没有回乡,不得而知。他最喜欢招我去听他讲故事,说他当初是一个长毛,后来怎样出家,一共打了几年几年仗,盾牌是怎样怎样的拿法。
有一同他对我讲石勒的杀人,说是他在营盘里听见弟兄们讲的,今天我就借了我的笔述说他的话。
一少年,洛阳人,眼看当代一般士大夫都不中用,又不讲脸,他终日只是骑马射箭,上山打老虎。说是打老虎,回来却总是挟一匹两匹死兔。他看见了兔在草林里跑,别的事情便都忘记了,一心非打死兔不可。因此他得了一个射兔李广的称呼。人家这样叫他,多半还是笑他,笑他只会射兔,他自己倒默默的承受。可怜的兔伤了他的心,是因为王衍,王衍自比狡兔有三窟,这里失败了,可以到那里去。
一天他上东门玩,看见一个胡人平白的霹雳一叫,他就知道这胡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那时王衍也在那里走路,他是认得王衍的,虽然王衍认不得他。王衍对那胡人瞧了又瞧,随又走了。这胡人是石勒。他叫石勒赶快跑,否则要遭王衍的毒手。不过他没有告诉石勒要加害他的人是王衍。
这人后来投在石勒的部下当兵,帮了石勒许多忙,石勒对于他言听计从。石勒不肯违反他的意旨,不给他以高官显职,所以终其身是一个无名偏卒。我们在下文不好怎样称呼他,且称之曰洛阳人。
这天石勒把王衍这般人都活捉来了。
捉王衍的就是洛阳人。
王衍是从死人堆里捉出来的。他看了逃无可逃,钻到一堆死尸里去。晋家十几万将士都为石勒的箭所射死。洛阳人抓出王衍,见他衣服上染了许多血,眼睛一瞋,道:
“你怎么会有血?——溅死人的血!”
并无别话,带着走。
洛阳人以为王衍哭总会哭的——现在快要死了不哭吗?以他千悲万愤凝成的眼光回看一回看。
王衍想说话。
王衍的眼泪或者还当得洛阳人一看,英雄与奴才专就眼泪说,不能分出怎样的明暗。一看他是想说话,洛阳人的脑壳掉上前去,比盘马弯弓还要来得斩截。
日近黄昏,石勒的营幕战马啸得厉害,洛阳人的眉毛也可以杀得人死!
王衍等被绑在一块。洛阳人去会石勒,见面共一声——
“杀!”
“杀是杀,将军要怎样杀?”洛阳人问。
“杀得痛快就是一刀!”
“将军呵,我们中国,多少仁人志士死在刀下,不能用刀。”
“那么山上有老虎,给老虎吃!”
“倘若这老虎有一日中了我们的箭,我们的箭也依然染了他们的血,箭不能用。”
石勒眉毛一皱,——放逐到漠外去冻死他?立刻知道这不对,汉朝有名的苏武,胡人谁个不晓?而且容易伤洛阳人的心!
“饿死他!”
“唉唉,将军不知道伯夷,叔齐吗?那是饿死的!这样,饿死两个字读起来没有力量了。”
“投在水里湮死他!”
“将军越发说差了,屈原是投水而死!这样,河鱼不分贤不肖,只晓得是吃‘人’!——人类有孤独者,要看重屈原的‘独’字。”
“这叫我怎么办呢?我们有‘要用草鞋底杀’的话,但那到底是气愤不过的说法,——哈,有了,有了,你就把你刚才所说的这些人告诉那般东西,叫他们羞死!好吗?——喂喂,你哭什么呢?——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来没有看见你哭!”
“将军呵,他们都知道,……从古如斯……人的悲哀……”
“什么悲哀!我自有办法,去!”
王衍等见了石勒,双膝跪下一
“大王……”
石勒霹雳一叫。
洛阳人在旁边号眺大哭——
“这都是我的国人!”
就在这当儿,一排墙倒下去了,洛阳人的话无人听清白。
从此石勒的营盘里不见洛阳人。
老和尚说到这里更加一句:现在史书上载石勒排墙杀壬衍,是因为爱惜他,不忍加以锋刃,完全与石勒的为人不相称。
冯文炳(1901—1967年)笔名废名。湖北黄梅人。五四时期就读于北京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曾参加语丝社。1953年到东北人民大学(现在吉林大学)中文系任教授、系主任。二十年代初期开始创作。主要作品: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枣》、《桥》、《莫须有先生传》等。作品大多数描写农村生活,富于浓郁的地方色彩,具有简洁淡雅的艺术风格,鲁迅曾评论他的作品;
“……从率直的读者看来,只见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了。”
1933年后转为学术研究。解放后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短文,曾研究新氏歌、杜甫、鲁迅,有专著《跟青年谈鲁迅》,论文《杜甫的价值和杜诗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