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
建国之初,老舍先生出访苏联归来,在霞公府北京文联小礼堂作报告。
那是个星期天,听众满座,那时候听报告足“进步”,是“靠拢”。若是现在,不少报告要靠放个参考片来招人了。
我当时年不满三十,看见听众中有久居国外的学者,还有携着外籍夫人来的,颇为不解。
沈从文先生常自称乡下人,他当时的境遇十分不好,也坦然而来,只是不和人招呼,在讲台正前方五六排地方,默默而坐。老舍先生一开讲,沈先生就摸出一本软面笔记本,因近视,把笔记本卷着托在胸前,低头,右手的水笔竖直,那是拿惯了毛笔的手势……我心想:记下这些做什么?
沈先生直行书写,日不旁观,无停顿。我不禁怦怦,他这是真干哪!
沈先生这样托本书写,必须直腰,低头,两肘悬空。我不觉戚戚:何苦来,沈先生,何苦来。
报告完毕,听众外涌,老舍先生好嗓子,低沉传远,叫道:
“从文,一块儿走。”
沈先生在人流中回身,但站不住脚,也不想站住,说了声什么,微细听不清。只是笑容——不好形容,那就是想起他常自称的乡下人。
前辈作家赵树理访问了苏联,或是东欧,那时候没有派作家去西方的。
有天在北京文联机关内部作报告。说了人家那里怎么好之后,笑道,不过他是不愿意在那里多住。赵树理脸多皱褶,一笑就牵动全局,笑一收起就分外严肃。说:“屋里屋外没地方吐痰。”
说着说着,右手提上左袖口,给大家看一只手表,叹道值三头毛驴的价。
过些时候,有搞音乐的同志到他屋里去,他指着带回来的那些唱片(当时还没有录音带),叫拿走拿走,你们拿走,我不听,牛叫马叫。
三
八十年代初,天津有会,会间去看望前辈作家孙犁。
谈到耳闻不久浒,作家协会组织出国访问,孙犁谢绝了。这本来是“抢手”的事。
孙犁说:我不会打领带。文革前,和李季一同出过国,天天早上,都是李季帮忙,我高他矮……说着,孙犁站起来,弯腰、伸脖。从弯度和“伸度”看来,诗人李季当是侏儒。这中间,孙老还背过右手,握空心拳,捶两下腰眼。
我以为他的动作度数是不准确的,可又准确表达了:水出国门之情。后来,大约是津门也不出了。
再者,据行家意见,领带原不必每天重新打过,拉开摘下,再套上拉紧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