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昌
他来了,正是桃花三月天。
他人了梦,也在桃花三月天。
桃花很盛,庭院很深,整天里没几个人来往,花瓣悠悠落在地上。
那张脸正象一朵桃花,因为羞怯而时常发红。黑布鞋,白线袜,朴素的蓝布大褂,只知道千活,低头干活。
墙壁太古老了,缀满暗绿色的爬山虎。房屋也太古老了,朱楹丹柱的漆皮大都剥落,只有隶书的楹联仍很清晰。纵老岂容妨痛饮,抱病仍未废新诗。”
抱病的人真老了,70个春秋织在花白胡须里。酒使悠忘记一切——东瀛留学、武昌首义、北伐星霜、内战烽火。酒也使悠愤恚一切——妻妾不和、儿女不肖、家计日窘、国运日衰。
只有桃花能解酒。悠爱桃花,一如晚生的女儿。
夜阑人静,青灯如豆。她跪在藤椅前为悠捶腿,悠在幽光中攥着诗集睡去。
室内是燃着一支芭兰香吗?但它比不上桃花的清香。
作为悠的儿子,他也爱着桃花,一如自己的恋人,在暗中,在心上。
只有一次,他在月色凄迷的后院里截住她,吻了一下那温香的、迷人的花瓣。震惊、恐惧、羞涩,使这样的机会永远失去了。
深深的庭院啊,深深的怀念。只要当时自己有更多的勇气,桃花是不会失去的。
权势者总会有偏见,嫉妒者又会造流言,唯有那质本无瑕的不幸者,知否不幸就在眼前呢?
庭院里又滋出了小草,紫红的桃蕾又将绽开粉颊,但古都的郊垌已经响起了炮声,这一切都化为春梦。
一个哀婉的、缠绵的梦;一个漫长的38年的梦。
梦醒了,他来了。但他又被扯进新的梦里。
看见了新的桃花似的人面,却不见了旧日里盛开的桃花。
听见了几十台缝纫机哗哗地响,却失去了蝉声悠扬的寂寞庭院。
岁月太飘忽,人生也太波折了。他问讯那桃花是否已碾为香尘,看到的却是一双双抱歉的眼睛。
可是这一双双抱歉的眼睛,又进射出异常的热情:“请问,您是从哪里来的?”
眼眶发湿了。他用呓语一样轻的声音说:“台湾。”
鲍昌,中国当代作家,生于1930年,卒于1989年。辽宁沈阳人。
“九·一八”事变时随其父流亡北平,1946年参加革命,入华北联大文艺学院学习,194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随军进入天津,开始发表作品。1951年出版剧本集《为了祖国》,1953年出版小说集《复工》。曾任《新港》文学月刊编辑部主任,1957年下放农村劳动,1962年到天津文学研究所工作,1974年到天津师范大学任教,任中文系主任,副教授等职。短篇小说《芨芨草》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有长篇历史小说《庚子风云》。晚年曾专门致力于微型小说创作,发表了一批质量很高的微型小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