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蛐蛐
一只蛐蛐趴在它冰凉的笼子里。
“真是奇怪,我竟然这么晚才开始厌倦这里,厌倦食物、下午和音乐,并部分地恢复了批判的勇气。我离乡背井已经多年。故乡在我的印象里,除了耳边那缕风声,贫瘠得就像一份账单。今天,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怀念起自己出生时躺过的那片树叶,那手掌一般终日摇晃于空中、随时会因为一场风雨而坍塌的八平方厘米的祖国。如果此生有幸,还能在一张地图的召唤下回去,我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再一次辨认出它,并荣幸地躺在它的肩上哭泣。那片土地上有我祖先的传说、父辈的骨骸、兄弟姐妹们的婚丧与嫁娶。当我在自己那短暂得几乎不存在的童年里朝天空呼喊时,我吃惊地看见了飞鸟侧身,林子东移,庞大的夜晚慈母般安祥,它头顶的月光是大地的银两。而现在,我唯一拥有的,好像就只有牢笼以及笼子里这可笑的身体。他们过来喊我‘蛐蛐’,用手指戳我乌有的衣领。要我为每一位新来的客人唱歌,并当面吃完他们扔进来的米粒和草根。现在,我愿意向生活投降,并打算承认自己天性堕落,理应成为这笼子身上的一部分。夜深时,我常会用指尖轻轻叩响这锁链,有时竟会突然想到田园和诗篇。我不觉得自己可耻,因为我好歹明白了:囚禁中的一生虽然屈辱,但你不能歧视它,因为它也是一生。”
2.鳝鱼
它刚被屠杀者从桶里拖出来,用钉子固定在屠宰用的木板上。
“这种仰躺的姿势我很熟悉。在死亡还很遥远时,我就已预先在水桶底部反复演练过。因为这严峻的现实压迫我,让我只能拥有一个卑微、起码的理想,那就是成为一个有风度的死者。现在,我躺在陈旧的血迹中,希望在刀子喘气的间歇,听见先烈们曾经的背诵——可是没有,因为那些声音已经消失得太久、太远。即使我能侥幸听得一丝一毫,这些钢针般锐利的控诉里,也必粘满了仇人们那罪恶的胃酸。我此生唯一的错误其实就是身为鳝鱼。只要有鳝鱼在,就必有它的终结者在。所以屠夫作为一个杀戮的职业,好像反倒是必需的、合理的。现在我已经看见他的刀子了,同时感到了自己被缚的躯体那本能的扭曲。——我了解自己的体型,它过于冗长。当刀子从它的末断开始押送着我一毫米一毫米地走向死亡时,我充血的牙关需要反复咬紧多次,那眼前的光明才会熄灭,而另一个世界终于天亮”。
3.蚯蚓
那鱼钩上的一小段蚯蚓会想些什么呢?
“只有大地知道:我一生节俭,无条件地崇尚肉体的反省与受难。我是苦修哲学最忠实的实践者。是大地肌体上的一个点缀、一处软肋。我诞生的唯一日的就是为自己掘墓、准备成为未来的死者。在这条黑暗的途中,我攀爬过地下无数的黄金、水罐和灯盏;掀开过无数沉睡者脸上那层虚无的草纸、面纱与被单。在那些有闷雷滚过的夜里,我借闪电之残余、诵读起先人日记。他们在羊皮上写到‘一切光荣都归于此’、写到‘太阳底下无新事’;而美人常回顾那‘旧日堂前’、‘开满祖母玫瑰的开阔地’。因为吸入了太多亡者的气息,我患上了严重的肺病。它迫使我不得不要在大白天里感到难受时,借助着土壤中的某个因为相互反对而产生的力把自己托举上岸。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变了,我不再像一台低马力的挖掘机,倒更像一枚被劳作擦亮的大头针。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自己练就了一项生物中不多见的、奇异的本领。那就是我竟然可以分期、分批地死去——刚才,我荣幸地被一个寻找鱼饵的垂钓者看中,他用两根可爱的手指拎起我,把我的身体庄重地放上一块砧板。短短几秒钟后,我的身体就在一次细致的手术中,被一把小刀黄金分割成了精确的前、中、后三个公平的部分。若非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发现当自己用于思想的这一段被挂上鱼钩后,那剩余在砧板上的两段却还在喘息着、交流着,就像它们从来就没有与我切身地相关过,它们是别的,另外的;是这次屠杀中那短暂的生还者和旁观者,正在公正的大地上漠视着一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奇怪的死去。”
4.蜻蜓
一只蜻蜓被一个名字不叫单单的孩子用蜘蛛网给粘住了。
“这里会有人认识我、记得我。因为我曾经在他们的诗篇里短暂地停留、并睡眠过。我还记得他们中个别表情阴郁的人。他们曾在卧室的灯下宽衣、掌灯,让妻子在自己贫困的背上反复搜寻——当他们终于相信自己的身上的确没有翅膀时,那一张张固执的脸上也曾流露出过明显的失望与灰心。所以他们要歌颂我,提醒我。说我现在正拥有着一种稀有的美德。并认为我理应在每一次例行的飞翔前,都要对自己完美的重量以及翅膀说谢谢。十分钟前,我真的这样做了。当时我刚在一枚草叶上,放下自己疲倦的脚尖。就在这枚草叶那有节奏的摇晃中,一对陌生的翅膀,被我从一汪水的倒影里无意中看见。当一阵风吹过时,那水上起了涟漪。一只暗中拂过的手马上否定了一秒钟前刚呈现给我的、那已成为过去的样子,重新描绘出了一个离真实更近的容颜。就这样,在这个下午,我生平第一次与水中那个朝我走来的自己迎面相遇——在它的身上,也有一对翅膀,也有作为一只蜻蜓所特有的那种冷漠与迷茫。我已经开始设想它在空中飞翔并俯瞰时,那在它卑微的目光下微微变化着的万物、那悄然沉积在它的翅膀之上、那些一抖即落的黄金般的尘埃与反光。但就在这时,那张网来了。它的力量如此之大,我不得不跟着它一起朝那一汪水、那水中突然开始尖叫着的自己猛地扑去……我并没有抓住什么。当身体从水下短暂地滑过时,我伸出感激的舌头,在水中那个乌有的‘自己’身上贪婪地品味着、舔食着。我一直在说:谢谢,谢谢你啦。但是我知道:它不会回话。因为它的翅膀从此放松了,它将在另一个更安全的地方飞翔和挣扎。”
5.蟑螂
“啪”的一声之后,一只……气若游丝的蟑螂。
“见缝插针的日子,总是艰难的。你们已经鄙视过我的生世和名字,认为只有在关于某种毒药的实验中,我才侥幸具有了某种权威性的、说一不二的意义。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一个问题是:如我真的被消灭,那么,在这个被消灭掉的‘所有’中,究竟有些什么是值得我一生去保留并时刻畏惧着失去的?换言之,究竟是什么在防碍着我主动走到你的跟前,对你的皮鞋说一声:别客气,请吧—一却偏偏要选择这极不自由的逃避?几天前,我曾在你们家的客厅里,发现了一个同类那尚余微温的尸体。我小心地走上去,用手指轻轻触碰它的脸颊,想看看在一具尸体之上,究竟会发生哪些不一样的事情。我发现,在直到它被当做垃圾扫走的整整一天时间中,这具尸体都顽强地静止着,不吃,不动,也不喝。我恍惚地明白了,只要这只难能可贵的蟑螂能够把这种不吃,不动,也不喝的难能可贵的状态无限期地持续下去,一直持续到它的身体变硬、发臭并腐烂的话,那么,这种难能可贵的状态就可以叫做‘死亡’。也就是说,假如这具尸体在静止了一段已经不算短的时间之后,突然想明白了;觉得事情不怎么好玩了;没什么意思了;感到滑稽了;有点想笑了;并真的就笑出来了;它的笑声在这个空旷的、根本就不属于蟑螂的屋子里显得那么惬意、放肆,以至于惊动了这个屋子里所有的蟑螂。大家都吃惊地围上来,但都不说话,都在期待。而那位大笑者终于停了下来,并挥了一下让大家如释重负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道:‘其实,我刚才……’——那么这仍然不能算是‘死’。因为真正的死,其实就是一种行动和思想自由的永远失去。这种自由对刚才那只蟑螂而言,是一种与它的‘生’没有差别的、合而为一的东西。但对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死者,它却毫无意义。——所以死者都无一例外地拥有变硬、发臭、腐烂,并大模大样地躺在别人家的客厅里的特权。一旦选择了这些死者的权利,你就无须再去履行那属于生者的义务。那时候,死亡的意义就从根本上变化了,它会成为某种可以‘让自己重新开始’的‘必需’。但需要一次死亡和需要一顿午餐是多么不同啊!当我决定坦然地朝你走来,并确信你的皮鞋正在由上而下地降落时,我勇敢地抬头仰望着,想牢记住这个伟大的起始。我清楚地看见了你鞋底上那些逐渐靠近的商标的字迹和图案。那上面有一枚花瓣被磨成了一种与它的真相极不相符的灰黑色,它正好需要一点最好是来自于蟑螂的红色去把它浸染。”
(2004.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