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七年对香港是重要的一年,因为出现了两段历史的交汇点:一是暴动,二是第一家提供免费节目的双语频道电视台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俗称无线)正式启播。暴动导致人心惶惶,无线的启播则因机缘巧合而成为躁动社会的一支镇定剂。一家新的媒体机构要在斯时斯刻奠定其角色与地位,当然要靠若干形象鲜明或是时下流行用语所说的“代言人”。借着综艺节目《欢乐今宵》与广大群众建立连结,主持人之一的沈殿霞是一大功臣。
一九六七年才二十岁的沈殿霞还是少女之龄,但在《欢乐今宵》中俨如无线大家庭的支柱。官方刊物多次将她与“大家长”粱醒波(绰号波叔)的合照放在封面上,凸显出两代没有隔阂的祥和气氛。两人的珠圆玉润固然增加相互的认同感——不像父女,也有几分祖孙之感——而这份“骨肉”的联想和标记,更令无线电视在极短时间内深人家庭。
波叔后来成为每年春节最受欢迎的“财神”,沈殿霞则在昵称“肥肥”的庇荫下成了香港的“吉祥物”。是“肥人”有人缘使然?其实不尽然,因为“肥胖就是福气”不见得放在任何“(肥)人”身上皆准,到底要看他或她是干净还是邋遢,是灵巧抑或笨拙。沈殿霞之所以深得民心,很大程度是来自她的精乖伶俐——大家都不介意有她这样的女儿、姊妹。
廿岁到三十岁的头十年电视生涯,也是无线电视四十年历史中的“黄金十年”。那十年给予一个电视艺人最大的成长养料,是人才济济朝气勃勃的幕后菁英。没有他们,条件再优秀的天才也只能枯萎在庸才手上,这一点大可从之后的综艺节目再没出现青出于蓝的接班人得到印证。当年的《欢乐今宵》、《香港小姐竞选》、《欢乐满东华》筹款晚会,一年一度的台庆,过年过节的大型特备节目,全是把香港人叫回家围在小匣子前增进感情的最佳妙品。正气十足兼老幼咸宜的综艺电视,既为亲情“加持”,又为家宅“辟邪”,饱含凝聚力量,直接令善于主持的沈殿霞成为每个家庭的一分子。
但社会气候的变化何其迅速。才刚踏人八十年代,香港的电视文化马上进入所谓的“战国”时期——无线的“大家庭”在主帅粱淑怡率领大军跳槽佳视后即备受亚洲电视麦当雄时代追击,及后又因戏剧节目更能吸引观众追看而大大削弱了综艺节目的影响力。一九八二年沈殿霞陪郑少秋赴台湾发展暂别无线,直至八五年重返“娘家”,才正式扛起替《欢乐今宵》力挽狂澜的“家长”责任。但当时香港社会的集体不安已逐渐浮现,电视艺人的移民潮终于在八九年后爆发,诞下一女但已与丈夫郑少秋离异的沈殿霞,跳槽至盛传以三倍高于无线薪水成功挖角的亚洲电视。
历史证明空降敌台成为助阵一员的沈并未“如虎添翼”——亚洲电视既无“家”的气氛,也吸引不到更多家庭的支持。肥肥加盟,只是更令该台的“家徒四壁”更益明显。难怪猛将如沈殿霞也是迹近摆设(如名贵家具)多于是“一家之主”。又或是当家庭欠缺士气与人气时,“一家之主”也只能叹句有心无力。
现实中的沈殿霞刚好相反。没有了丈夫在身旁的她,却要为女儿郑欣宜提供所有的“最好”。由她一九九六回巢无线开始,全港观众见证了她的人格另一面——欣宜在大众眼前长大的同时,也展示了一个女人要把单亲母亲演到十全十美的决心。虽然当中不无争议:谁会料到她对女儿的宠爱、照顾、关怀,到后来竟爆发成“社会事件”——当欣宜以白雪公主形象出现荧幕并亲吻白马王子吴卓羲时,竟引致有观众致电香港广播事务管理局投诉“画面令人不安”。
一生离不开中国伦理中“家”这个字所带来的喜与悲、恩与怨、荣与衰、哀与乐。作为艺人,沈殿霞的“家事未了”,难免也是“公事未了”。生前因前夫会否送终已被媒体热炒,死后又因追思会上郑少秋被她的鼠兄邓光荣责难而令她的“家庭问题”再上头条。
凡此种种未尝不可以让“沈殿霞”被阅读为香港人的某种困惑:我们是否还被旧时代(团结)和今天(破碎)的“家庭”的定义落差弄得晕头转向,不知何去何从?
(二)
艺人抱恙,惨了要上医院探望他们的挚爱亲朋。假若是同行,还可说是“工作”一部分:在任何情况下皆要堆起笑脸面对媒体。但不惯与镜头打交道者,又要忧心病人的情况,又怕出言不慎,转头增加病者和家属的压力。口罩和大大的太阳眼镜如是成为必然装备,好让抵抗不了强力镁光灯和记者逼迫的亲友勇往直前进入病房。
但像郑少秋探望沈殿霞那样的“大事”,即使造访者全身盔甲上阵,媒体当然不会轻易放行。甚至会比对欣宜更亦步亦趋——新闻价值不只在于病人的状况,还有探望者的身份所提供的“窥探”病房空气的机会。谁叫女儿欣宜不是“稀客”,但身为前夫的秋官却是。是以秋官穿过人墙才可进入加护病房一幕,并不会被看做“普通的探病”,却是“另有内情的造访”——前夫在这个时候出现,一定是为了给病者加码的支持。而加码背后,又会引发药物发挥效应不足的揣测。
艺人抱恙在大众眼中就如长篇剧中某个角色患病一样,不只是身体出了毛病。这个病,是剧情发展到某一个地步,要借助它把戏剧性推到更高点,因此你甚少会在剧集里看到小病是福,因为唯有大病甚至绝症才能引爆更多冲突和斗争。
由于艺人生病是通过媒体被报道,戏剧性比电视剧集只会有多没少。沈殿霞的病况至今仍属“保密”,而“保密”已变成剧情上的“卖关子”,所以不管柏芝霆锋是否真已共结连理,咏琪的新任法籍男友几时来港,肥肥在玛丽医院的病房仍是备受关注的“场景”:大家都在期待下一个“不速之客”会是谁。尽管访客把门关上后的情景任谁都不能目睹,但“想象”的诱惑到底很难令人抗拒。病人亲友在镜头面前支吾以对,甚至被逼“做戏咁做”,是因为大众把艺人的病状“睇戏咁睇”。我有预感有日连那一门之隔也被“无事不可能”的媒体所攻破,那将是戏剧性脱离戏剧,真人秀宣告全面胜利的一天。
(三)
沈殿霞的病况到底是真有起色,还是只因逃避传媒而不惜冒生命危险从加护病房调到普通病房,看来只会继续如连续剧般吸引更多人追看。不同传闻看在关心肥姐健康的人眼里,只会感叹娱乐圈真是条不归路,会行会走者固然经常面对左右为难的处境,就是卧病在床,镜头和记者仍旧不会让阁下有松一口气的日子过。不幸的,“一日艺人,终身娱乐别人”原来不是戏言,而是“签语”。
为庆祝结婚、生子大排筵席而让媒体明拍偷拍都可以接受——那是别人给予的“赠兴”;然而人生不光只有喜事,不尽如人意的老、病、死,你以为不会有人想分一杯羹,殊不知上述事情虽属“己所不欲”,但当它们发生在名人、艺人身上,大众还是不愿放过寻根究底。这种时候,不只病人不胜骚扰,连亲友、医生、看护,以至医院的清洁工人也将无一幸免。
天真的人或会以为把病况如实公开便一劳永逸。太错了,当年媒体还不是全程在医院外守候留医或复诊的罗文与梅艳芳?即使病人不住家里,居所的摆设一样可以借题发挥。门窗上多一件、少一件对象都能与人命扯上关系。当年的罗文与梅艳芳如是,今日的肥姐也不例外,可见艺人生病的“故事”根本就是方程式,只要有了先例,一切封面标题都已预设——艺人抱恙,“执药咁执”的,是媒体。公开病况将造成如蚁附毡。那三缄其口又如何?当然更没有安宁的日子可过。这次连印佣也出动,说明传媒已把采访人员当成特工般要求——是因为非得如此不能“生存”,还是把偷拍艺人看做是能够获得满足感的游戏?自然即使是“我赢你输”的一场游戏,媒体也会把“功劳”(或责任)加冕般套在消费者头上:是大众需要这些图文,我们才竭尽所能提供。
很大程度上这也是事实:老、病、死之所以是“己所不欲”,皆因我们对它无限恐惧,但恐惧的源头正是由于不了解,不了解引发好奇,所以愈是害怕愈是想看,特别是充当禁忌之镜的又是名人,我们的好奇便会变成双倍,犹如想用一张票看两个演唱会。
(四)
每个人都有一道气。是它把精神力量凝聚,懂得自己的气是怎样来的人必然不会让它在任何情况下泄掉,因为一旦破功,再说重头做起也是徒劳。香港人一道重要的气是TVB,有说香港文化大不如前,与TVB不再强势有关。其中可作证明的一点,便是它的资深艺人买少见少——在“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工厂式前提下,甚至连开国功臣也传过一年一骚,像沈殿霞。
是沈殿霞吃无线的乳汁长大,还是沈殿霞同其他艺人共同抚育了TVB还真不易说清楚——自开播的第一天,她便是该台的生招牌。鉴于中国人有云“心广体胖”,她自然便是福气的象征。须知道肥胖在当年还未成为女性的死刑,绰号“阿肥(姐)”的她最多是被拿来与又高又瘦的奚秀兰(歌手)制造笑料,活像女性版的罗路与哈地(Laurel andHardy)。在《欢乐今宵》主持了二十余年,男拍档由粱醒波郑君绵杜平换到卢海鹏陈百祥,别人来来去去,她却名副其实一台之柱。可惜TVB把《欢乐今宵》视作时代产生的鸡肋,却不明白长期制作综艺节目的意义不在于争取惯性收视,而是积极与大众维系是一家人的关系。
九十年代跳槽亚视把沈殿霞的气从事业转到家庭:与郑少秋的离合打破开心果无忧无虑的形象;女儿欣宜的成长也使外型不变的她不再“没有年龄”。这时候看她表演在鸡蛋上行走已没有以前般单纯的喜感:压力的百上加斤使她变成女人。当然,身为她接棒人的欣宜所承受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当年母亲下嫁父亲尚没人够胆笑她“飞擒大咬”,换了欣宜吻一下吴卓羲却引来天下围攻。看来进入娱乐圈的她要好好生存,便得承传母亲的全部智慧。而肥姐优秀的智慧被最美好呈现的一次,是在甘国亮编剧的其中一集《女人三十》之中。可惜TVB不珍惜经典,所以最美的沈殿霞只能活在少数人的脑海中。
(五)
电视艺人与电影演员对观众来说,一直有亲疏之分,尤其在香港这种地狭人多,居住环境稠密的城市。因为会上电影院看戏与在家中享受免费娱乐的比例还是存在差距,电视艺人的亲和力自然更大,更何况在众多香港影人里,不少就是出身于“大台”无线电视,所以红了二十多年的华仔、伟仔,甚至三十多年的发仔,至今在公众场所被认出而受群众簇拥,那股热情还是蛮街坊式的——曾几何时,电视提供的情怀,就是左邻右里的亲切感。亲切感的来源,主要是能见度高。最近因患病而体重骤减,身型从未如此消瘦的沈殿霞仍坚持“如正常人般生活”,正正体现了逐渐已成过去的电视艺人精神:不管怎样,我还是活在你们中间,我还是和大家在一起。
我怀疑如果无线不是有过名为《欢乐今宵》的长寿综艺节目,而它曾经又有每周五晚风雨不改的播映记录,香港会不会出现沈殿霞这样的符号式人物。她,一度是无线电视的人肉台徽,又是全港市民心目中的开心果。白天辛苦工作完毕,夜晚九点或九点半一到,只要她随《欢乐今宵》主题曲响起而亮相,没有人会不觉得精神为之放松,加上她响亮笑声的推动,再大的烦恼也可以暂时舒解。
自该台启播,开始走红到八十年代,《欢乐今宵》是无线电视发明及制造来提供给香港人减轻生活压力的礼物。是香港人的生活形态改变,加上敌台三线剧集攻势凌厉,它才从备受威胁到后来寿终正寝。期间虽也经历各种变革,像加插微型长篇剧《季节》之类,但最后还是回天乏术。不能把神话延续至今的理由之一,大抵是主持人水平不复当年。
沈殿霞在最早期的《欢乐今宵》里虽是台柱,但从年资来算,也不过还是小妹妹。因为上有喜剧泰斗粱醒波、东方猫王郑君绵;男家长之外,女家长有歌后潘迪华。许是占着小妹妹可以享有被宠爱的权利,“肥肥”的绰号比她的真名更掷地有声。集体“宠爱”多年伴着沈殿霞成长,使她日后在无线的大小综艺节目当家作主时,更为理所当然,以致地位超然,无人能代。
沈殿霞不能不被看见成了一种“习惯”,尤其在过年过节,或一千与慈善、喜庆有关的场合——公开如台庆、筹款的主持,相对而言较为私人性质的活动如前年任剑辉逝世十五周年纪念晚会的大会司仪,由形象到能力,一致公认她最能胜任愉快。由亲民到日渐“德高望重”,虽也为沈殿霞带来了年轻时未必预见的民意反弹——女儿欣宜的加入娱乐圈,她的特殊身份多少成为攻击标靶——但她一样以不会被言论击倒的强人姿态示人,直至疾病逼使她不得不坐上轮椅,或接受别人搀扶。
只是身体状况不论有多么恶劣,她仍旧不怕在镜头、镁光灯前以眼神告诉大家,你看我的同时我也在看你。容或不再是《欢乐今宵》时代式的笑容可掬、充满温情,但没有改变的是“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意志顽强是使一个人变成艺术本身的必备条件之一,作品成败可待历史公论,但那股精神和背后的尊严确是叫人肃然起敬。出现在众多八卦周刊封面上的沈殿霞虽然开心果不再,但她的能量没有变小,反而更大,而且逼视人心:我们害怕的,她不怕。(六)
无线收费台在今年年初回放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单元剧《女人三十》。当中有两集经典,可惜我两集都错过了,既无法重温缪骞人如何演活林燕妮笔下的盛世华,更错失回首肥肥与甘国亮唯一一次的合作。一个编一个演,二人更在剧中饰演姊弟,沈殿霞这个姊姊,完全不是《欢乐今宵》式的面谱人物,虽然“标梅已过”——须知道三十多年前香港女性不似现在般普遍迟婚,但气定神闲,妙语如珠。她的奇遇是上电视台参加有奖问答游戏,与另一个参赛者结下情缘。
与她演谈情戏的是萧亮。当年萧亮给人的印象还是“才子”,顺理成章的沈殿霞便是“佳人”。当时的编导对作客活剧组的综艺大姐大真是礼待有加的。
“佳人”的一颦一笑当然不能与“上海婆”、“肥妹”同日而语,就是日后担正的无线剧集如《美味天王》、《肥婆奶奶扭计媳》和《我要Fit-Fit》,都不像《女人三十》中的女主角般慧质兰心。那一次,她几乎是“三难新郎”的苏小妹,也是唯一一次让大众有机会见识她的妩媚、聪慧,是个可人儿的沈殿霞。
是的,那是沈殿霞极少数不是“肥肥”而是“女人”的一次——怪就怪能拥有甘国亮般慧眼的无线人少之又少,沈殿霞的女性魅力便只能昙花一现,之后又要回到穿芭蕾舞裙跳天鹅湖,踩鸡蛋或与陈百祥、曾志伟主持大骚的无性身份里。
是直至病中的她在凤凰卫视《鲁豫有约》里谈开刀、谈女儿、谈感情、谈退休与否,因为九成普通话加上身体不在最佳状态,《女人三十》中的沈殿霞才再次出现荧幕上——她有多少年没有如此柔软了?(除了忆及在深切治疗部被冒牌菲佣闯人偷拍的一段,才让拉高嗓门扮演“北妈打”或主持大show替艺人落力打气的沈殿霞再度上身。)
她重复吟哦:“变质了,变质了,媒体不能奚落有病的艺人,更不该跑到医院吓倒其他病人。”她大抵也明白镜头代表的,正是大众的奇观心理。娱乐圈是城市里的人类动物园,假如熊猫盈盈、乐乐抱恙,因为是明星,自然就有想把它们病况曝光的镜头埋伏某处。何况沈是圈中的大家姐?
禁不住这边厢慨叹,那边厢迎战反击。“他们(媒体)愈要偷拍,我愈是不能躲起来,我的生命不能由别人控制,我是沈殿霞呀,你以为我会躲藏,我就是要站出来!”情绪如此激昂的宣言落到我们耳里十分受用:在看过太多艺人以言词闪烁、藏头露尾来对应媒体的剥削后,肥肥示范的是“活下去重要,尊严更重要”。
听她亲口表明态度,印证了我在八卦周刊封面上看到的她眼神的诠释是对的:“我并不害怕你们,因为我不害怕自己。”
疾病使人意志消沉。普通人还可以关起门来面对,艺人却无法不对公众的兴趣有所回应。虽然也有个别例子的保密功夫做得特别好,像曾经患癌的汪明荃。但更多是躲无可躲,如梅艳芳就在一众好友撑场陪同下公开病况。还有罗文,治疗期间决不露面,助手阿东除了饰演代言人,更代替他承受媒体压力,直至雇主往生极乐,阿东才能回复自由身。
沈殿霞虽与罗文稔熟,但对病中的自我形象到心理调适,看来都积极许多。是四十多年来凝聚的“日月精华”(如广大视迷的支持)使然,抑或天性乐观所致,可能连她都答不上来。
沈殿霞的生平,起码有三方面非写成传记不可。她一九六0年踏人娱乐圈,先经历邵氏的南国演员训练班,娃娃影后李菁、赵夫人何莉莉、金燕子郑佩佩都份属同窗,所以十三岁在岳枫导演的《红楼梦》中轧上傻丫头一角是如此恰如其份。之后转战粤语片圈,原籍上海的北方姑娘,操外省口音混在“公主”丛中,陈宝珠萧芳芳薛家燕是牡丹,她是长驻候教的绿叶。在《鲁豫有约》的访问中,她以平常心把来来去去差不多的角色一一数来:“要不是她们的同学朋友,就是抢她们男朋友的千金大小姐。”有趣的是,演再多反派对她都没有杀伤力,不像以西宫娘娘驰名的李香琴几乎黄河水都洗不清。
到了七十年代,在无线电视坐稳主持第一把交椅,又与影圈中的“鼠队”结缘——不是荷里活的正牌鼠队,而是一群拍摄国语片的南北小生与她义结金兰。唯一鼠妹是沈殿霞,鼠兄却有邓光荣、张冲、秦祥林、谢贤、陈浩和金牌经理人陈自强等。
四十年横跨港台娱乐圈,沈的人脉关系堪称史诗式。还未计算那些在长寿节目《欢乐今宵》中来来去去的艺员和嘉宾。据她忆述:“林青霞、甄珍、欧阳菲菲第一次到香港,都是我第一个访问她们。”其实不止,我记得连外籍影人访港,也例牌由英语说得最好的她上阵对答。她最著名的一件轶事,是某次访问一名外籍明星,对方的英语并不灵光,所以把她用英文问的问题内容忘记干净,眼见当场就要陷于胶着,沈殿霞却气定神闲举起一只手指,加上任何人都听得懂的简单英语说:“一号答案。”效果是,受访者如重新上了发条,马上又侃侃而谈。
如果真是因为健康问题而使沈殿霞退出娱乐圈,她做访问节目主持的swan song,便是去年的《友缘相聚》。与《志云饭局》性质全不一样,观众不会看见受访者在被敏感问题触及神经时施展浑身解数,而是坐在友人家中看家庭电影。汤兰花、翁倩玉、凌波、金汉、恬妮、岳华等名字容或八卦价值较低,但历史感一点不轻。通过沈的专诚拜访,我们才知道何谓绚烂归于平淡,人与人之间尚有温情而不只是互相消费。
说沈殿霞交游广阔似乎不足以形容她在娱乐圈的地位崇高,“国际球证(裁判)”这顶光环,不是《鲁豫有约》主持人向她求证,大抵还有人不知道“从数麻将糊出来多少番到人与人之间的各式纠葛”,随时会有电话来向她专诚请教。难怪绰号多得很的她,还有“沈四钟”之称——每天只能有四点钟的睡眠时间。
能者多劳是她的人生写照吧,但“教母”这身份不见得能带来利益,顶多让曾受惠于她义务帮忙的人铭记于心。所以在沈的生命中有两件事情甚是惹人好奇:为什么别人的难题都难她不倒,偏是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使她又伤脑筋又费心神?
婚姻是十年交往之后开出的花和果——女儿欣宜在她与郑少秋结合一年后出生;但由二人世界变作三人世界之后,爱情的果实结了,花却同时凋谢。从一九七七到一九八七,这段肥瘦姻缘是香港娱乐圈的“佳话”,但是鲜有人知道一切为何说变就变——是纯然一方辜负另一方,抑或像她有感而发地对女士们提出的忠告,“对待男人,女人就是不宜太强,要顾及他的面子和自尊”?
鲁豫访问沈殿霞的节目还加插了《掌声的背后》中一个历史性片段。由沈主持的这个(同是)访谈节目的最后一辑嘉宾是郑少秋。时间来到结束前一刻,只见沈不改爽朗本色,连名带姓直问前夫:“我有一个问题想你回答,你只要说yes或no便可,你有爱过我吗?”好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女强人的爱情经历,自是冷暖自知。有一天若能由她把始末娓娓道来,未尝不能反映香港自七十年代经济起飞,男和女因社会地位逐渐平等而导致关系的变化——也是对眼前普遍不过的现象的遥相呼应:女性愈能干便愈迟婚,与此同时,男人也是愈来愈迟熟。
而不知道是否命运早有安排,单身妈妈在女儿不到二十岁的一年得了病,欣宜便在一夜之间从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小公主与沈殿霞互易了位置。在这方面,沈殿霞可见得不无欣喜:“现在她是妈妈,我是女儿。”两代隔阂必定藉此机会消弭许多,如果这一段也可以经母亲——或女儿好好记下,将来的受益人必定不少。
(七)
黑泽明的《流芳颂》另有一个名字叫《生之欲》。很久很久以前,我在伦敦一家艺术影院看过一次。当时的感觉很不好——我必须承认,黑泽明的作品从没能像小津、成濑巳喜男、沟口健二般让我感动。那一次看《流芳颂》留下的印象特别差,主要是天气无比寒冷,又在室内暖气不够的环境里,我对片中的轮番“歌功颂德”先不耐烦而后反感。看完戏后跟同行友人谈到观感,我说受不了人死留名背后的迂腐。翌日,我便因冷到而感冒了一星期。
生之欲——难道只为了被记得?而为了被记得,就要刻意“造福人群”——所谓的“为别人而活”?当昨日看见电视新闻出现沈殿霞被传因多吃了大闸蟹送进急症室,狄波拉又在访问中边抽泣边劝喻传媒:“放肥姐一条路行,她为香港人做了这么多,大家怎能在她与时间搏命时还给她制造障碍?”不知怎的,我有冲动把当年不喜欢的电影找出来再看一遍,因为很想用眼前一切重新认识生命和欲望如何互相对照。
狄波拉只有声音没有画面的一番感触(电台录音)配上肥肥送院时的无比喧闹,随时可以是一件名为“生之欲”的行为加多媒体艺术装置——为了满足“我们”对名人和死亡的又爱又怕,当时极可能是命悬一线的一条生命便成了大家唯恐分不到一杯羹而争相举筷的一块肉。没有人会因为吃不到这块肉而饿死,但它带给味蕾的刺激,把它放进嘴巴之后的满足,确是有助大多数人去感觉自己的存在——如此盛事我都有份见证,即使这世界将来不会记得我,我却会因曾经“参与”(通过媒体)一些被记得的事,而觉得自己也是被记住的一部分。
欲望,表面上是“无关宏旨”,可有可无。但每个欲望背后都藏着很重要的东西:历史。
人们的欲望是想知道沈殿霞会否就这样走进历史。沈殿霞的欲望是想在成为历史前,从品尝大闸蟹中回到过去:味觉带给我们的从来不会只有当下,它还启动不知多少以前的记忆。一个不希望失去回忆的人与一群等不及把她当成历史的人在“生之欲”前互相挡住去路,这场面赋予“欲望”永远驾驭“生命”的权力:谁叫我们都害怕“白活一场”?
(八)
看了数集沈殿霞远赴海外拍摄的《友缘相聚》,有那么一刻我产生了拨电话给陈志云的冲动,但我究竟想对他说“原来香港人错过的,是我们的Oprah Winfrey”?还是,只要是香港,就不可能有Martha Stew-art,不可能有Nigella Lawson,不可能有Tyra Banks?
家事女神、时尚女皇蜂、煮食爱美神会否出现香港版尚有待观察,毕竟,本地媒体与英美最不一样之处,是一切由大台打骰,像上述三个已成典范的名字,又点止节目主持人咁简单?她们是女企业家,把自己的名字经营成一种“态度”,因而超越一般品牌。
“态度”(attitude)可以令大众产生认同。只是,香港电视观众向来不认为看电视与追捧明星跟“态度”有关,所以周星驰由上世纪红到今天,人人都归功“无厘头”文化。但为什么张卫健同样无厘头就没有升级为“健爷”?“无厘头”背后的“态度”造成一种功夫两种地位,证明同属犬儒派门下,也不一定际遇相同。
“星爷”的成功,是他给大众带来有关“成功”的幻想。在香港,女艺人给人们最大的对“成就”的投射,不是事业,而是家庭。即使曾经有望稳坐“女星爷”宝座的吴君如,也是以开花结果引人艳羡。
但同等幸运者在娱乐圈有多少?沈殿霞走遍半个地球访问了一个又一个旧时相识,当中便有不少是失婚与未嫁。就算嘉宾中也有幸福的金霏与孙仲、胡锦与顾安生、岳华与恬妮、姜大卫与李琳琳,肥肥在伉俪们的客厅中到底只影形单。任她笑得再豪迈爽朗,伴着笑声的那句话仍旧是“为什么我等不到那样好的男人?”。然后在与汤兰花、张美瑶、曾庆瑜面对面时,浓得化不开的“同病相怜”使观众如我无法不陪她眼眶泛红。
沈殿霞主持访问节目的态度,就是以同理心出发安慰、鼓励受到命运播弄的人。要掉未掉的泪水、微颤的声线,但嘴角保持镇定、温婉的微笑,她的过来人身份,使一问一答没有剥削,只有关怀。没有了她,无线只能安排邱凯敏上阵,或陈先生把旁白声进行到底。但不论是《胜在有心人》或近期被大力催谷的《一百万人的故事》,都给人“幸好我不是他(们)”的偷窥(优越)感——关怀,毕竟存“有态度”和“仅得姿势”之别。
(九)
沈殿霞对香港人的最大价值,是她的专业精神。我和她仅有的一面之缘,是任剑辉女士逝世十五周年的表演晚会,她应筹委会邀请出任当司仪。我记得筹委会开会时一度讨论开幕辞怎样写,结论是“阿肥会自行编写,你不能硬把她不适用的稿塞给她,她有自己的风格和分寸,请得阿肥主持大局就要信她”。晚会举行当夜,她不早不晚地到来,不徐不疾地上台埋位,不卑不亢地代表主人家,也代表受惠于捐款的慈善机构说出一段段致谢辞,果然一如认识她的人所预言般,见过大场面,知道什么是得体、大方、游刃有余、面面俱圆。
教第一次现场见识她的功力的我由衷佩服。
尤其当你知道沈殿霞的“圆”并非完全表里一致——她的内心有棱有角。在她患病的消息曝光后,狗仔队在她身边如蚁附毡,多次被她停下脚步回骂——她就是不相信自己即使有病,就不可以做个正常人。所以在《鲁豫有约》里谈到任何艺人都有被尊重的权利时,一句说话特别响亮:“我系沈殿霞嚟,点可以俾你哋控制我我生活。”
娱乐圈中有人打滚,有人行走,沈殿霞是后者。说明不用卑躬屈膝,是需要有点本钱才行。外在力量固然有所帮助,但怎样也要由个人出发。沈殿霞从邵氏出道到成为无线大姐大,是把个性修炼成气度的过程。如果你尚不明白我的意思,下面这句话或可把抽象的精神变成具体的形象:香港娱乐圈谁是“教父”还未尘埃落定,“教母”却非沈殿霞莫属——在她的行业里有足够资历,在立场上不偏不倚,大家都愿意相信她是有能力摆平任何风波与是非的一个女人。
女人在娱乐圈里饰演“法官”有时确是比男人合适。以近日的陈冠希事件为例,假如沈殿霞还健在,你可以想象她会发表怎么样的看法?大抵除了“女性”的观点,也会有“男性”的观点。她是某种“妈打”,但也不失江湖大佬的义气和风范。而这,会不会是跟她是上海人,又从小便不能扮演依人小鸟有关?
少一个“美人胚子”,换来一个“女中丈夫”,是香港娱乐圈的一朵奇葩,一段奇缘。在这人人都向外观投降的时代——譬如瘦身——实在很难想象香港会有第二个沈殿霞出现。就算有,“她”也必须经历像肥肥走过的四十年,才能证明在经历各种风浪的考验后,还能否保存一点“个性”。
都说将被怀念的是一颗“开心果”,我更认为香港人损失了的是在舞台上的大将之风。她四十年来在公开场合几乎从不失言、从不失态,虽然有人听过她私下会以脏话骂人,但我们都知道不能尽把维持幕前形象叫做“虚伪”,因为每个人在岗位上都应把工作做好。不过,沈殿霞的人生不只是“上班”,她是把自己活成了他人不易达到的标准——你可以说她是某种制度的维护者,但她也有把“顾全大局”当成艺术来呈现。或许,在这众声喧哗的时代,香港人不想失去的正是这个绰号“球证”的她。
2006年9月28日,10月6日,10月16日
2007年8月15日,8月18日,
8月19日,10月17日
2008年2月19日,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