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楚红从追思往生丈夫弥撒现场拾石级而下,还有临上汽车向媒体回眸一笑的画面,这个晚上在电视新闻中不断回放的一幕——如果她真如对外界所说般不会复出拍片,便已接近是一位叱咤八十年代香港影坛的女明星谢幕的演出了——毕竟,那仍是为了顺应大众对她的关怀、爱戴而摆的甫士(pose)。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重新活跃于镜头前。也许传闻中徐克已为她量身打造剧本是事实。又或者,她会把时间寄托在慈善与环保等义务工作上,并且为了更有效地宣扬有关讯息而不介意“抛头露面”。甚至,有适合的品牌找她代言她也不拒绝。这些假设若一一成真,钟楚红可能不只是复出,而是“复活”——成功回归女明星的行列,再次成为大众眼前的玫瑰。
那个导演真会是徐克吗?既然一直要拍的《林青霞传》暂时开不了机,先拍《钟楚红传》又如何?许鞍华呢?《胡越的故事》式情怀虽不复再,但《女人四十》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可以加开姊妹篇:《女人五十》。谭家明与红姑结缘在《雪儿》,当年的穷小子粱家辉斗不过大富豪楚原,但今天的粱影帝与添了风华的mon cherie(我的甜心)站在一起绝对匹配,就看谭家明要不要撮合二人演出中国式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二十年后》。
另一部“二十年后”可以是《秋天的童话》。十三妹与船头尺二十年来还在一起?还是情海波涛汹涌不息?《伴我闯天涯》演的也是周(润发)钟(楚红)恋,该片导演林岭东大可与张婉婷、罗启锐抢呷经典银幕情侣再续情缘的头啖汤。
又或杜琪峰会想投桃报李:他的处男作《碧水寒山夺命金》的女主角是钟楚红,以他今日的成就,只要电影是为红姑而拍,红地毡只怕走不尽。但在云云名字之中,我最想看见的再度携手,是她和唯美派导演杨凡,因为二人加上张曼玉有一部《流金岁月》。而没有任何戏匦比起它再适合长了一条名叫“二十年后”的尾巴。
二十年后,一个是丈夫已逝的钟楚红,一个是结了婚离了婚又跟男友分开了的张曼玉,二人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上不期而遇,可能发生的故事多不胜数。
另外一个以杨凡最合适再拍钟楚红的原因,是他曾出版为女明星写真的摄影集《美丽传奇》,红姑自然是传奇之一。证明擅长留住完美的杨一定不会破坏钟楚红在他心目中(镜头前)的美人形象,不管她是芳华正茂,抑或韵致犹存。
钟楚红若是真的赶上最近风行的八十年代热潮复出,那也未尝不是时也命也——导演也好,女明星也好,香港影坛经历了二十年来的荣与枯,就是未能变天换地,尤其在培养女性银幕偶像方面,若不是女孩扮女人,就是在女明星身上明明白白看见“女性化的不可能”,除非她来自大陆。
想看见钟楚红“复活”,未尝不是对香港女人走向成熟妩媚和“复艳”的寄望。
(二)
大胆的情欲戏不一定吓退有心挑战自己的演员或明星——尤其女性:只要导演能给予信心,性爱场面不过是给人物贯注血肉、打造灵魂。问题是,一旦跨出了不设防的第一次,就很难限制别人不对你“另眼相看”。所以早在八十年代初已无惧角色是出墙红杏,一边与老夫(关海山)上床,一边与情夫(万梓良)做爱的钟楚红,她的勇气可嘉,未尝不可与今天的汤唯争长短。
在演出这部名叫《男与女》(1983)的电影前,选美出身的钟楚红已拍过数出新浪潮导演作品:《碧水寒山夺命金》(1980)是杜琪峰,《巡城马》(1981)是于仁泰,《薄荷咖啡》(1982)是冼杞然,《星际钝胎》(1983)是章国明,《胡越的故事》(1981)是许鞍华。与片厂出产的电影比较,新浪潮的分别在于更有朝气和理想,加上导演与演员年龄相若,在合作过程中更容易建立互信,擦出火花。《男与女》虽属邵氏出品,但在那个香港电影从未如此年轻的时代里,连最保守的大公司也愿意把筹码押在某种的“实验”之上——虽然没人敢说导演追求有血有肉的写实风格,在老板眼中会不会只是暂时放弃以肉弹卖钱,改为藉港姐牺牲色相争取票房。
钟楚红与关海山当年在《男与女》中的床上戏,既有人认为是女方的豁出去,也有一说是男方“晚节不保”——年少的还可说是为了一顶后冠一个奖座搏一搏。老前辈如虾叔,资历与声誉皆已高人一等,为什么要在一部扮演绿叶的电影里如此搏到尽?尚幸历史到底是公平的,它证明了《男与女》容或没有成为经典,但关海山之后在电视台一样无损饰演严父/慈父和德高望重的师祖角色时的说服力,钟楚红也并未因曾以素颤与粗衣麻布偷渡客造型示众便失去她对群众的吸引力。
之后钟还有过四次的反朴归真,在《英伦琵琶》(1984)中饰演盲女,在《竹篱笆外的春天》(1986)中饰演台湾眷村女性,在《伴我闯天涯》(1989)中饰演村姑,在《极道追踪》(1991)中饰演旅居日本的大陆侨胞,身份是陪酒女郎。还有一致公认为钟楚红代表作的《秋天的童话》(1987)。夹杂在其余花枝招展、艳光四射的角色里,这五个钟楚红无疑是更亲民的——性感女神之外,原来她也可以是大众女朋友。
这解释了她为何被塑造成“我们的玛丽莲·梦露”——《星际钝胎》中是智力与“钝胎”不相伯仲的“愚美人”,一如《七年之痒》(TheSeven,Year Itch)中的梦露;《欢乐叮当》(1986)中的歌舞女郎与易服上阵的女装许冠文根本就是香港版《热情如火》(Some Like ItHot);还有《刀马旦》(1986)中逢凶化吉的贪钱傻大姐,也使人想起《愿嫁金龟婿》(How To Marry A Millionaire)。都是在银幕上历尽沧桑、沦落风尘,《火舞风云》(1988)、《月亮、星星、太阳》(1988)是一种身份,两般情怀。前者的“舞”是舞女,“火”是她刚烈性格的写照;同样是夜总会小姐,后者却温柔婉顺,难怪遇人不淑——但钟楚红却不是邱淑贞,不是叶玉卿: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的分水岭,就是“性”还未成为把电影分成三级的原因之一,所以,女明星的戏路即使与性的题材藕断丝连,她还是有足够空间去开拓她的女演员道路。
更不要说,那是个尚未全民皆知“露点”、“激凸”、“谷胸”、“唧奶”、“深V”、“离罩”、“露半球”、“逼爆”、“微波”、“透bra”、“露股边”为何物的年代。上述名词在刺激人们对于女性性征的想象时虽然没有脱离常规,但在钟楚红象征性感的年代,《龙虎豹》是《龙虎豹》,钟楚红是钟楚红。湿漉的鬈发,白色裙穿在身上,泳衣是三点式抑或一件头;或回眸一笑,或半躺卧从裙裾里伸出长腿,一只平放、一只撑起;再或是密密实实,但因跻身在缺德鬼群中,他们的猥琐反衬了她的纯洁,纯洁得如一盘“任吃唔嬲”的豆腐。连玲珑浮凸的戏服也省回,更毋须出动乳贴或胶纸。钟楚红可以说生逢其时,当大众还愿意相信性跟想象力有关,她才能够要性感时便“健康地性感”,当角色要乎合“成人趣味”时,高档的便借助眉梢眼角风情万种,草根的则只须把清纯的自己交给意淫的对手(们),一如白雪公主配上七个小矮人。(你记得《奇谋妙计五福星》(1986)?)
在钟楚红之后,印象中已没有几个像她般是“受保护”的最美丽的动物了。也就是说,性感作为想象的权利之一,已被“眼见为凭”的文字欲剥皮拆骨,在香港人的文化中几近荡然无存。就在我们应该为“女人性感自主已死”的时候致哀之际,她在丈夫朱家鼎的追思弥撒完成后,以一身六十年代感觉的黑衣裙戴着大墨镜挂着微笑拾石级而下。(Jackie 0?)此钟与彼钟在大多数人心目中一定不可能同样性感,然而,正是在这个钟楚红身上,我看见woman in black的力量:当周围众色喧哗,没有突出身体线条,有的只是含蓄、低调、优雅、经典,反而令她的成熟魅力更加耀目。难怪“新寡”既是种不幸,也是女人对于自己性感一面的永恒想象,否则便不会觉得香奈儿的“小黑裙”非拥有不可。只是放在衣柜里备不时之需容易,真要自信穿在身上仍能使观者赞叹便是另一回事。
穿黑的钟楚红显然不用以裙子证明什么。她的雍容,教我们对于女人美好的想象、向往不至停留在过去——只有当身体说话时人们才愿意听见她和看见她的过去。如果被标签为过去式的性感女神真的考虑复出,“性感”一词的定义大可被提升,或改写。真有这样的一天,我们要谢谢钟楚红。
(三)
晚餐刚上主菜,钟楚红走进来。同桌的友人站起来迎迓她,她一个一个拥抱又往面颊上送吻,见到初相识的我,笑容可掬地说:再熟一点才亲你。就在那一刻,我完全明白为何没有人会不喜欢钟楚红——由当年大家亲昵地叫她“钟记”开始。
“钟记”,光是这称呼已反映出她的亲和力。“记”,最直接的联想是“老友记”。即使这三字基本上已被时代淘汰——今日流行的是“老死(党)”和friend-但那个“记”字,却不失是对友谊永固最活灵活现的形容。从前的小商店都用“记”做招牌,在超级市场与廿四小时便利店尚未全面取替家庭式“士多”之前,街头巷尾每多乜记和物记。“记”与百佳、惠康和7-eleven的不同处,在于它的人性化。老板叫阿强,开一家小铺便是“强记”;大排档中最有人性的叫“妹记”和“珠记”;家族事业有“李锦记”。“记”也能使没有个人亲切感的大企业添上温情色彩——麦当劳如果不是有个“麦记”的外号,我怀疑它是否能屹立至今。
“记”是某种失落的情怀,它象征朴实、无华,讲求质感,不追求包装。钟楚红叫“钟记”,可是友人对她个性与生活态度的嘉许?说真的,大百货公司过了营业时间才不管你买不买到急需的东西,但小“士多”每多以人为本予人方便,难怪今时今日有人会以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找到小店为惊喜。
“钟记”对于自己的珍贵大抵不觉得怎样,她说:我有时只是个缺德鬼。意思:不需要别人因为她是“女人”而处处献殷勤。但她的快人快语还是有着一定的细腻和敏感。友人关心她的近况,问到她的情绪可已平伏,钟楚红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嘴角保持礼貌的微笑,眼眶却眨着泪光,声音是平静的,说话却是听了让人微痛:还没有呢,好像没有呢……
当她说到“二十多年没有几天不是在一起,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现在是有好东西都不能跟他分享……”,我忽然明白“钟记”得到一个终生的好朋友并非偶然——如果我们相信友情的基础是真挚。
2007年9月4日
2007年9月20日
2008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