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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Whos afraid of郑裕玲(1)

郑裕玲补习班

——我知道的,没有一件你不知道

若有消闲杂志要聘考新记者,编辑何不出试题“访问郑裕玲”?——因为郑裕玲难写。

访问到处是卖她牌子的文章,只是量质不匀。若仅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名字,一篇印记登出来抑扬顿挫有声音有画面便算交足功课。但换了主角是郑裕玲,马上显得功课只是功课,一个逗点一个惊叹都落得力有不逮。郑裕玲的字号是“真人不说假话”,别无分店的豁开去。这等自信心于揭人阴私为己任的娱乐记者无疑构成点心理阻碍——走进一片到处敞开天窗的厅堂,光线四方八面涌上来,很难不怀疑自己身上有见不得人的寒碜:会不会袜子的颜色衬差了?低头反复自我忖度,多过与屋子的主人对面,如是忘了大厅之外尚有回廊,匣子之中还有匣子。

更加不够胆嗅嗅哪里才是床底下。

另外一项经常使人带着朝圣心情来访的本事——她有错不了的加减乘除。

郑裕玲原籍四川,除了脾气如辣椒,四川人还是实惠的表表。翻一翻一本叫《越谚》的小书,里面不尽精警的短句,譬如“多得弗如少得,少得弗如现得”,又有“三三四四偷头牛,弗如独自偷只狗”、“虽有神仙,不如少年;虽有珠玉,不如金钱”,套老友迈克语,“中国人的虚渺思想有太多现实生活投下的碎影,永远带着坦白的自私,没有人觉得不妥”。所以,“一座镀银的奖无论如何不及一把可以炒的黄金”,郑以身体力行证明了这句话的真理——市面的所谓人才寥寥可数,若还斤斤计较拍了几出好戏,岂不是对得起别人,饿扁了自己还不如把一座山的树全数斩作慢慢烧的柴。拍电影十年,不见得错过了哪一部格外光热的,反而在“可以接就接”的因利趁便下,被封作与民同乐而尽得人心。

别小觑香港是个推行一人一票我行我素的都会,但凡要抬一物或治一物,就有人把群众的纲领提出来——一切以集体的习性作准、做幌子,总之错不了。在这上面,郑裕玲是走在群众之前又没有脱离群众。不因为叫人废寝忘餐的美,不因为圣史翠普式演技,而是唯有小人物才明白的衣食足知荣辱。大势所趋,她的一刻千金本来与所有人无异,只是她说得更响亮,做得更神气,兼且举重若轻——几曾见她动辄摇旗呐喊急流勇退封刀洗手疯狂再减最后一天?问她几时才算赚够,若干年前日:“直到有日买嘢唔驶睇价钱。”(“直到有天买东西不用看价钱。”)若干年后的今日:“虽然买嘢唔驶睇价钱,但系……”时间上控制得宜,使她在第一回合之后仍有欲罢不能的第二回合,与慌忙狼狈抓了就拔的一比,群众当然是站在她的一线上,是以将来若颁“终身成就奖”,她的功德极可能是银幕下大过银幕上——在乱世里提供了一点理性的求存的空气。

某导演与郑约谈片约归来,咤叹:“郑小姐一面紫气。”难怪叩门为几条问题乞几个答案的人见郑如见佛。所以横看侧看写她的文章,一般维持“可读性高”,却鲜见精辟独到——上门的往往未及她本人准备功夫做得好,那“可读性”也是由她的理直气壮一手包办。而且时至今日,不见得还有必要让陌生人穿堂人室。

《号外》要为郑的语录结集,也可说是一次时代缩影吧?只不知道这从哪一年数起?刚去世的玛莲·德烈治说过:“岂止一个男人把我的名字变做上海莉莉?”那沧海桑田从一粒粒字化成眼睛里的沙,揉一揉就有泪水爬下来。郑裕玲不可能没有过去,只是她的昨日今日明日一如天天打扫,一切都窗明几净,像照片所见她加拿大的家,可以放心在那里安居乐业。

一伙人为郑拍封面的同一天,我在地球的另一角一张张稿纸地抖起午后的尘埃——与她隔着的除了七小时时差,还有从无往还的十年,十年前的怎样怎样又怎样?既然十年前曾经结交的人会被今日面目全非地吓了一跳,于郑裕玲,又何尝两样?从邻家女孩到郑裕玲的郑,我只能从一个远距离来写,即又是多一篇写不好的文章。

待日后到了合适作传的时机,再追认一幅更结实更传神的郑裕玲肖像吧——你当然知道谁才是最够资格提起笔的那个人。

可惜没有遇上Serge Gainsbourg

差那么一丁点,郑裕玲就是张永远不会兑现的期票。

被赞为最有希望的新人——从摘下来到雪藏再解冻端到人前坚持仍是新鲜的,被游说的不尴尬,当事人也面红心跳吧。由佳视开台到粱淑怡入主事隔几年?郑的卖相一直心神恍惚,大抵是明知保鲜纸包不住火。

一次又一次,都是遇上马后炮的伯乐。早期的佳视很有点叔叔伯伯情意结——上了年纪的男人,眼界普遍从高而下,寻找着香扇坠型的乖巧、腻、嗲,人未到声先闻,像一盅黏嗒的甜品,浅浅地诱匙羹忽下来。于是,一千被捧与不被捧的,没有穿古装都像穿了古装,不是年宵也像过着年宵——净在面上张灯结采。骤看闹哄哄似大观园,可是一张《红楼梦》的演员清单开出来,吓得人头壳开窿,明明铜钗铁钗,皆从又副册三级跳升正册,面如桃核的得名黛玉,坐着不动的当夫人。在这不大讲理的排场里,郑反而被合情地投闲置散——太高挑了,还未把古装美人的云髻算在内,怎可以站到“原应叹息”(元、迎、探、惜)的中间?

唯有投身社会,担纲《急症室》。当年打响锣钹是为她度身的写实剧,非常切合她的时代气息云云。我记得《急症室》与女主角无关,而是陈强——佳视的卡士纵然泰半叫人啼笑皆非,例如最会演戏的是湘漪与丁樱,偶尔竟也有他台所无的扑鼻的男性体味,像白彪、陈强。那边厢眉花眼笑着潘志文、郑少秋,这里出其不意以粗线条押阵,谈情说爱无疑过于硬桥硬马,但间歇粗中有细的……可不就是铁汉柔情?

《急症室》的郑裕玲能医不自医,眼看又要重新被“弹吉他唱民歌的邻家女孩”的包装纸坑埋,粱派大军就来了,《金刀情侠》的丁玲玲就来了,《名流情史》的张海华就来了。

在际遇改写之前,她经常穿着同一条鲑鱼绯红色的及膝裙,上招待会、上杂志,处处见它一抹地掠过。我相信没有一个女艺员不明白行头的紧要,是以这条过于曝光的裙子,使立在八十年代门坎的她,浑身上下仍是七十年代初期的愤世嫉俗。有一次从广播道操兵似的走下来,两道眉毛代替了裙子上束身的腰带,很紧很绷,生怕一放松就会走光般,行在斜路上本来应有的一颠一簸,她却自肩至踵——直似支铅笔,没有架墨镜,否则就活脱脱是赶着去骑劫飞机的——我把那景象题名“不快乐的少女”。可惜没有给Serge Gainsbourg遇上,那个善于在骨感、反叛、脆弱的女郎身边一手烟酒、一手诗歌的法国人。

后来的郑裕玲便日比一日地懂得笑,那条鲑鱼绯红色的裙子也随着剪短熨曲的头发而消声匿迹。佳视结束,《天虹》在拆台声中收科,但没有人怀疑郑裕玲没有自己的一套。有一晚,大概是《过埠新娘》拍到中段期间,我们到她漆咸道的临时住宅去玩,不经意在梳妆台上瞄到她习的书法,非常龙飞凤舞,每只字都有它自己的天空,写:“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想必是熬得住但始终不乐意穷的一个人。

张海华任霭华方希文黄影霞

——我游了十年肥皂泳

形容女人的变,最老套的说法是丑小鸭,还有蝴蝶蛹。其实更多时候不过是剪两块月牙儿形状的透明胶纸往眼皮上一贴,随着上了灯似的明眸眨两眨,整个世色已经大不一样。

郑裕玲的第一次脱胎换骨,一般都归功《网中人》,我却坚持《过埠新娘》才是分水岭。《疯劫》首映之夜,携眷出席的陈冠中趋前道贺:“演得真好,剧本亦好。”之前大概没有把这位小姐当认真吧?陈赞口不绝的是第六集大结局,不知道可有错失之前的珠玉?《过埠新娘》是甘国亮向郑投石问路之作,之前合作过廉政公署的《黑白》,还有《孖生姊妹》的指定嘉宾,对郑的冷冷热热已有掌握,难怪一击即中。

但真正的过关其实在更早的《名流情史》。

不止一次听闻绮年玉貌的女演员发放“想试新戏路”的口风,一旦剧本分将下来,见是(一)年龄造型不讨好,(二)心理活动比她真人复杂,(三)同场有女演员的戏份更占上风,她的一张脸马上变色。

何况在一百集的长剧里以“反派”上阵?

若在今日,郑裕玲对《名流情史》的张海华是心领有余,手必不接了——想攻下一口扒饭一手挟菜的观众的心,却把努力断送在他们无暇消化的肠胃里,何苦?但一九七八年的小屏幕仍旧欣欣向荣,人人都愿意相信生活里可以先有肥皂,后有真实——先有洛琳的“清秀”才有施养德的“清秀”,而一千参加选美的女郎最垂涎的不是小轿车或微型公寓,而是深人民间的连续剧女主角。肥皂泡吹大了,使人误会每晚七至八真的肩负了逐步把娱乐升级为社会文学,多么美丽的错觉!于是尝试跨出公式肥皂剧中永恒地乞人怜爱的女主角框框,先有《名流情史》张海华,两年后有《轮流传》解文意(李司棋)——她们的下场有目共睹。

张海华是个笔划浅白但性格复杂的名字,《名流情史》中杜撰得好的名字还有张海盈张干持阮成宾范琳黛容剑慧容剑薇。故事大纲发表在我期考成绩公布的同一日,几个科目的脱颖还不及在校车上速读着第一至第五集的本事兴奋,于是直奔加多理山找故事创作的陈韵文。冒冒失失的,我捧着一盒糖一盘仙人掌,站在满目酸枝的高楼底客厅,汗湿了一身白校服——她不在,等还是不等?

一九七八年夏天,与《名流》打对台的是《强人》,凑巧我是这一仗中的一只卒——拿无线的钱替《强人》制造灾难,却逢人便劝“不如转看《名流情史》”。每次接过文字胶花,一边交待着香若男(李司棋)的糊涂账,一边不忘假想:“若是张海华,这一段又如何扭转乾坤?”每每想把手上的李改造成一只桃,难怪剧本审阅一再发出最后通牒,我则乘机唧唧哼哼:“怎么可以有香若男这般将肚肠画在脸上的名字?”

香若男是低估观众智商的扁,张海华却是太多棱角——城府甚深,看风驶,善于把意志力比她薄弱的人当布局的棋子。为了钱,她抛弃在夏威夷为她跳崖的未婚夫;为了权,在丈夫与翁姑的斗争中她投诚后者。但凡与她挂钩,都是“政治”,照说没有一件值得叫心灵弱小的观众给同情分,但张海华的血肉恰恰在于她天经地义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时大家谈得高兴的尚是Polo与泼皮(Preppy),八十年代的雅皮精神其实已在她身上隐隐现出麟爪。

郑演绎的张海华有着难免的过于外露,就像聪明的人总演不好聪明的角色,若非太自信,就是失诸太会替自己忧心。前半段的少女戏,慧黠中渗杂着不时浮现的狡狯的微笑,后来荣升白彪太太,面对第三者在电话的另一头宣战,她忽然发出一种阵脚开始动摇的尖声——对方是佳视的花旦王米雪,纵然在《名流》中退居二线,对郑却仍然存在不具名威胁似的,尤其在谭家明操刀的夏威夷外景部分,两个人都人乡随俗换上三点式,谈论焦点却落在女配角的上半身。

倒是过档演《网中人》后终于解除精神上的警报。之前的《天虹》有一定的暖身作用,晚晚扭开电视,便是她浩浩荡荡地闹人,管对方是黑社会头子还是一百零八条好汉之首,她一样把玉指戳到他的鼻尖:“你印假银纸!我叫人拉你!”笑得我们……我敢包保,那一刻郑裕玲是认真的,当年,她还未拥有幽默感。

《网中人》有两大女主角,一个磊落一个哀怨,未开工拜神之前,盛传叫《情劫》。盛传与郑分庭抗礼的舞女的角色是汪明荃,后来的真命天子是缪骞人。但这个角色合该有事,十集后由胡欣欣的妹妹(众港姐之一)穿上缪的戏服补拍撞车失事,然后改易欧阳佩珊登场——演个十七八岁蹑手蹑脚的可怜女。毫无说服力的退而求其次,大抵已让郑有足够时间做好上位的准备——今次,我,无论如何,就是如假包换女主角。

越演越似滑浪——胆大、够放、得手之后叫出呼嚣的一声。毕竟是个讨好的角色——在某个程度上,每个少女都希望自己是方希文吧。据说播到高潮处,成群的姆妈安娣挽了点心汤水操人录映厂给失意于程纬的方希文打气,因为伊乖,因为伊唤醒了沉睡的母性,抑或重燃起她们追求青春的欲望?

郑的江山笃定在几个《网中人》memorable的场面:与关海山在医院病房抱头痛哭,与周润发每夜吻不停。我知道她将要把过去所蚀了的输了的一并赢回来,她的笑开始变,像黑咖啡放了奶放了糖;我知道她即将成为这个城市不容缺乏的一项习惯,大家将会因为无她而不欢;我所不知道的,是她虽然没有演完张海华,但部分张海华经验已为她的前程铺了路——十年后,郑以算盘打得响而成为名牌香港制造。

永远埋葬的,是张对郑的挑战——你我是同一淌肥皂浴里一戳就穿的泡泡,抑或你是我的超越?《名流》夭折,郑裕玲也就失去了证明自己可以更好的机会。只是香港是个怪地方,更好的往往不是最成功的,一千卖座保证都带点廉价的气味,友人黄韵诗的警句:“写得太好啦,唔驶(无需)写咁好,惊好得滞呀!”所谓“好得滞”,也就是who cares吧?

既然郑裕玲选择了实际,哪来的时间关上门顾影自怜?《网中人》催生《亲情》,继而是《轮流传》,无线的长剧皇朝在第二十八集《轮流传》尾声——郑小姐一把泪水一把鼻涕地痛陈“唔好成日叫佢生性!”(“不好整天教训地叫他有出息”)之中正式驾崩。新兴的中篇有《鳄鱼潭》、《过客》、《星尘》,除了《火凤凰》(那一袭袭醒目的花裙子,还有曾淑娟的剧本),其他全是泥塑木雕,不要说咀嚼,就是咬下去也要弹牙齿的。但仗着她个人的卡拉斯玛(Chrisma),还是钩住了四方匣子前的心肝,纵有几个头脑清醒的,亦只怪自己愿者上钩。

最后的连续剧是《生命之旅》抑或《流氓大亨》?我只凭友人从唐人街“天一”租回来的录映带匆匆过境式的探亲——以快格搜画把但凡不见她的场口“飕飕飕”飞掉。只觉她一把直发把整个人拉得很紧很长——其实是倦倦倦倦倦,一双眼晴不再似机关枪,反而眼下的行李袋袋更抢镜头。睡眠不足大抵只是表因,那是八七、八八年前后,电影拍了一些,登台风气渐届尾声,以她当时的身价电视只能当兼职,一切好像到了筲箕湾鲗鱼涌,再往前就是阿公岩了,但,要去阿公岩吗?

临到从头打算的一步,想起她屡屡对上门问问题的人说:“我不爱投机,但投资嘛……那是一种学问,若要假于人手,更安全是按兵不动。”(大意。)但按兵不动即是钱停止生钱,推动力成了放空炮的马达声,太不划算。肥水不落别人口,索性折高衫袖(一个郑氏出品的动作),把投资投在自己身上——为了第二次脱胎换骨,我们如是见证郑裕玲的挑战地心吸力。

美人头

如果郑裕玲的面孔换成了林青霞,而这个不是科学实验或任何手术的结果,却是天生如此,我敢肯定,我们就不会有《表姐你好嘢》、《神奇两女侠》,以至毛小慧可以看了。就算她本人肯演,观众也不会点头——“美人”之所以给大众带来满足,本领顶多排第三,第二是面孔,第一也是面孔。

青霞也演过疯狂大喜剧如《横财三千万》呀,她也一样装疯扮傻,不遗余力,可惜吃力有余,讨好不足,最后只能归咎戏路不对,非战之罪。但是,真相果真非不为也,是不能吗?我认为并不尽然。

大笑会把眼睛鼻子扭成一团,就是最具自信的大美人,也不会尽信胚子不受破坏,轻则吓跑观众,重则有负各界的错爱。大哭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所以,美人在银幕上总是皱皱眉头与轻颦浅笑居多。及后打打杀杀的刀剑片大行其道,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没有恩怨就不是江湖,仇人见面,当然分外眼红,只要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美人的脸便有若点亮了长明灯,虽然缺乏变化,但是既光猛,又精神奕奕,同时洗脱了“爱靓唔爱做戏”的嫌疑。

天生没有这种本钱的人,把大悲大喜的任务交给他/她们好了——郑裕玲演喜剧生猛盏鬼,但苦情戏才是她的拿手好戏——当年女丑生潜质尚未被开发,先在《网中人》里哭足一星期,不是点到即止的眼泪,而是在面上刮起十足风球,滂沱大雨,看得人叹为观止。

恬妮葛兰伊莎贝雅珍妮

——真假郑裕玲

你记得亚洲电视有个女艺员叫陈毓娟?她也叫DoDo。是因为胖嘟嘟?还是全名桃乐妃?往回看,真是不足稽考。但当郑裕玲刚刚在各大报摊以封面会观众的同时,另一个叫DoDo的也平排躺在隔壁。有人掟下几块硬币:“俾本Do Do呀!”报贩反问:“边一个Do Do?”那一刻的郑,想必不很高兴吧?

但,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正如中国女性有无数王青张青何青李青,大家独记得江青——同名同姓的前国联女演员现在的编舞家也只能屈居影子的尾巴。

反而郑裕玲的一张脸经常使人有历史重现的惊喜。尤其在早期——《过埠新娘》里谁都不似,似恬妮。《号外》有人点名指她像葛兰,于是《轮流传》里她在戏院带位,背后银幕放映的永远是《野玫瑰之恋》。有日她熨了新发型,用大发夹把鬈鬈的一边夹起,另一边冶艳地垂下,拍完照片送了张给我,后面题“产后的何莉莉”。我却不好意思对她说:“你常常使我想起年轻的李香琴。”是褒,不是贬,就算这个联想稍有不适当,也有时间的错——若李香琴生在今朝,她的娇嗔、小蛮腰,无论如何不会只被用作奸妃的罪证。

若要选香港影视史上独立的第一代时代女性,郑可以换定领奖的晚装等车来接——致谢的台辞不知可会遥遥向简·方达与戴安·姬顿(Diane Keaton)挥手招呼?姬顿的Baby Boom,由头到尾都是郑小姐的举手投足,但若论呼之欲出还不及Frankie And Johnny里的米雪·菲花(Michelle Pfeiffer)!铁腕、upright、defensive,又以百炼钢的外衣罩住一颗没有一秒平静的心,远观近瞻都是郑小姐的囊中物,奈何本地编剧却一句写不出来,这些互相神肖的阿姐们明明一个西,一个东,是纯然巧合,抑或事必有因?

当然,任何名字成为一个household name之后,就有人亦步亦趋。西施有东施,任剑辉有新任剑辉,郑裕玲哪来例外?影响的严重程度也许尤甚——你没听过郑裕玲传染病?患者多是与她同场演对手的女演员,明明你有你演,我有我演,却忽然见对方脸色渐变,语气节奏改为与她同步,连声线也转key,仿如实时人肉影印!君不信?大可参考《亲情》中的“病例”陈敏儿。

还有邓萃雯。她倒是名正言顺地“上身”。典出《开心女鬼》,她演郑小姐的妹妹,时不时要借她的肉身还阳,《开心女鬼》只有二十集,但邓萃雯却爱上长期饰演郑裕玲。

最近在巴黎偶然碰上一个人,四月已经人人短打上街了,她却一顶绒帽笠到眉心,斗篷左披右搭,若不是一伙人你介绍我介绍的围在路上,还不知道离我不足三呎的,就是伊莎贝·雅珍妮(Isabelle Adjani)。

神经质的雅珍妮,疯疯癫癫的雅珍妮,Camille Claudel与《阿黛儿的故事》里为情颠倒冰肌玉骨的雅珍妮——一度就是我心目中的欧陆郑裕玲,可惜美梦都随郑小姐的京都念慈庵川贝枇杷露广告去了。

宁做邓碧云,不作珍·摩露

问题(一):《爱杀》的林青霞、《香江岁月》的姚玮、《旺角卡门》的张曼玉、《花城》的郑裕玲——玻璃心肝的读者们,试比较上述四个名字有何共通之处。

答案:都是张叔平的造型。

问题(二):四者中又有何处不一样?

喏……四个都是心事重重的女郎,原应终日恍然若失,才衬得那一袭袭衣裙分外若即若离。前三位的气质举止都与穿戴合拍了,就郑小姐与身上的衣服鞋袜争持不下,斗争斗了足足九十分钟!

第一次看见《花城》剧照,简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郑裕玲一点不像郑裕玲。首次把头发剪作齐耳,微波;放弃了“俏皮”的眼部化妆,改画浓重的粗眉,眉毛以下便是巴黎的不夜天——到过花都的人都知道,六七月晚上近半夜了,天空还是淡淡的蓝,加上闹市浮上来的尘,就蓝中带点淤灰,比白天深沉一点,却又有拒绝人暮之感。身上是修长的高衩窄脚半截裙,足踏平底鞋——谨慎、有风度、expenslve,而又带着二者合起来所造成的单调。

我觉得眼熟——岂不就是《情人》时期的珍·摩露?然而种种迹象告诉我,郑小姐是无意成为珍·摩露的;或者,她会问,若我是珍·摩露,你们当中又谁是路易·马卢、特吕弗了?

《花城》是郑的第一部电影,上映前夕闹出女主角与导演在电视大厦前拉扯叫嚣几乎全武行,如果这是设计出来的反面宣传,恐怕也只收到反面效果——卖座与口碑一如流水落花。

沉寂了不长不短的一阵,郑以《你情我愿》再起。这是出真人演出的卡通,有一场她从楼高数十层的阳台上直跌落街,不但不死,还会蜘蛛侠般重新爬上来,从此奠定她鬼马旦后的基础。文艺片?敬谢不敏了。除非像《月亮星星太阳》,不用由一个名字负起票房的全卖,还要在“开麦拉”之前向角色的文艺气息先喷几层“杀它死”!

都说女丑生与影后的荣誉无缘,郑裕玲则以《表姐》打倒了由“少女演到老妇才是演技”的滥调。看样子,天然粗鄙的表姐还将有段耀武扬威的日子——上片场出外景固然清一色解放装,来往温哥华则惯例毛巾运动装,杂志邀约拍照,助手代问:“你地会韫埋衫架呵?”(“你们会找衣服吗?”)郑小姐大抵再不用为置装费皱一下眉了。

这就是做邓碧云胜过做珍·摩露的好处吧?

缪骞人郑裕玲领衔主演

二月《号外》有篇文章叫《如果没有你》,写的是本来天涯海角的两个人,却被多手的命运在脚跟牵上一丝线,拉拉扯抵似二人三足,注定你的一步中有我,我的一步也有你。投缘的,两个名字如绿叶牡丹,乐得形影不离,像任白。相反便是相生相克,尽管隔开千山万水,也有无端被对方赌咒的不甘。或是时势的推波助澜,或是各有唯我独尊的情意结而势成水火,总之终其一生死缠烂打,既牙痒想一口吃了他,又怕被他先吃了,神经兮兮活像上演三国周郎赤壁。

既生瑜何生亮的例子实在太多——天下大乱武林浩劫,永远不及藕断丝连、耐人寻味的互相牵着走有趣。周璇与白光,芳艳芬与红线女,张国荣与陈百强,每个名字都有名下的好歌,虽说是唱来自叹的,却因为微妙的轨迹的重迭,歌声的回音仿佛成了另外那个人的一条影子——虚中有实,阴影阳盖,中国人以命运的原理写成易经,铸下《红楼梦》,熟读此书的,岂有不日日夜夜在人海寻找此中考证?

所以郑裕玲与缪骞人便人了此册——排名不分先后。

出场倒是有正副之分——缪小姐在选美会中以偏之又偏的名衔获得青睐,之后时来风送,从影以来再无做过靠边站。客串是不计数的,抑或不怕一计?电视时代先后两次在郑小姐挂头牌的《黑白》与《过埠新娘》中昙花一现。前者顾名思义,一个是ICAC廉政公署,一个是CID刑事侦缉处,两人成为对立的符号。后者是刚走了一个美满收场的过埠新娘,接班的马上摸上门来——人生如戏,郑小姐未必料到,尾声中提着行李手执着问路字条的缪骞人,根本就是她的前身,一次转捩的预告。

之前还是熬了不少周折的日子。好不容易挽上女主角的车边,佳视就把一张解散员工的告示贴正大门口。过无线的初期,背后打着“跳楼货”的水印,试用期是并不怎样热闹的《缤缤咁嘅声》,第一出担纲的长剧又盛传是《狂潮》以来最坏的一部,尚在严于责己阶段的郑,大抵有不少咬牙切齿吧?

然后便是《网中人》,缪小姐与郑小姐正式阵上相见。当时被认为是醒目的卡士——男主角周润发是缪小姐最登对的拍档,加一个同样高挑的郑,变成势钧力敌的等边三角——起码外表是这样。内里却不是没有隐忧——据剧情发展,郑小姐上半部占戏较重,但男主角落难入狱后,她便飞离伤心地,一去二十集。那颗周润发破碎的心便落在缪小姐手上缝补。她是风尘中人,不比郑的千金之女,不但素手能疗创伤,还把周先生从天真无邪改造成通吃黑白两道,一雪冤狱之耻。就在此际,郑小姐充军回来,问起缪小姐要回周先生。

要你从中抉择,你是选郑还是选缪?肥皂剧之叫人上瘾,就是靠制造类似的情感烟幕,演戏的却往往比角色心水清——是千金小姐先自动弃权,待人家好戏演得人港了,又要分回一杯羹,当然是吃力不讨好。任片头把两女拍得各有千秋,恐怕观众还是在缪骞人的格子旁剔剔剔。

然而,历史再一次告诉我们一失一得不在计算,因为编导演再多机关算尽,也被缪小姐的一推而兵败城倒——十集后她从录像厂行出去,从此没有回来。

以后的剧情发展,你不会不知道。

只是郑缪之间的“如果没有你”并未写完。

甘国亮、许鞍华《人间蒸发》之争是街知巷闻的,但传说除了版权,还牵涉过缪与郑。

剧本中诸股麻理、蔡婵、蔡正,本由林翠、郑裕玲、张国荣分饰,但当郑小姐拍罢《花城》归来,《人间》已经从她手上蒸发了去。不久便有路透社的小报告:《人间》的剧本早已飞到比华利山缪骞人的案头上,就等她肯首,落订,上飞机。

缪小姐是远道回来了,却轮到饰演诸股麻理的林翠挂冠。结局是瓜代不成蔡婵,缪摇身一变作《倾城之恋》的白流苏。

事隔数载,缪郑亦各有修行各得其所。追求幸福的一位拥住丈夫的肩为外国杂志拍封面,亲亲密密地穿着卡其色系的绿,一深一浅,衬得贤伉俪说不出的悦目和谐。而抓真银的一个,虽不致独来独往,但已俨然一派一人做事一人当,既不似那美籍华裔演员等到有合适的角色才玩票,更从未表示对“煮定一煲咖哩等佢分开几日慢慢食”向往不向往。一般以为缘分就此打住,焉知道在甘国亮“某一间制作公司”的开镜仪式中,二人又哼哈二将般站在切烧猪的甘先生身跟,让镁光一闪,留下极具历史性的唯一一张合照。

缪是他的《继续跳舞》,郑是他的《神奇两女侠》,乍看两出不同戏匦,也就是四个女人的故事,我却多心地三下五除二(加上甘先生),得到另一答案——“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本来总是一个到了,另一个就要缺席的,既然此间都到齐了,何不就由缪郑携手合演《两女侠》,或由缪郑分饰疯狂才是正常,正常才是疯狂的姊妹花?

(在电影《八月的鲸鱼》里,八十开外的莉莉安·居殊(LillianCish)与贝蒂·戴维斯(Bette Davis)分饰一同孤寂终老的姊妹,居殊每在夜静吊念早逝的丈夫:一张英伟正直的照片,一杯红酒,一朵红玫瑰,一朵白玫瑰。居殊说:“是你告诉我的,白的代表真理,红的代表炽情,你走了四十年,欠我二十朵红玫瑰,二十朵白玫瑰啊。”)

当我把做梦的双眼睁开,照片中的郑甘缪早已各奔前程。在没有谁都一样的前提下,郑裕玲继续在一些电影里同自己演对手戏——也偶尔和等量齐观的同级女演员结台缘,像叶童,像钟楚红、张曼玉,但最被虎视眈眈的一次是与梅艳芳合作《赌霸》:看准是阿姐斗阿姐,好事之徒装作不耻下问:“你两位好多对手戏架呵?”郑小姐应:“多!剪番埋咪多哕!(全剪在一起就多了!)”

唯有痴心妄想的仍然期待郑缪在银幕上同场的一天。私下撰了个留为“非常林奕华”后用的剧目,叫《缪骞人郑裕玲领衔主演》,灵感来自二女象征的两个香港十年——从资本主义传奇过渡到劳动人民姿态大获全胜,既相近,复相远,一起站站坐坐已经有戏了,何须编派生硬的冤家路窄?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嘟嘟与歌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