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等待香港(香港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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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给罗太写信

(一)

三月一日,我(和拍档陈米记)给教统局局长罗范椒芬写了一封信。约五千字的信——算不算长呢?答案要问收信人才知道。

写的时候,我并不担心罗太没有耐性把它读完,但我不希望她会觉得眼前一片字呀字呀的,不过是领着她“游花园”。更不想让她感到内容乏善可陈,明明是第一次读到却有如看过了一百零一次一般的空泛、重复、主观——毕竟,我写这类信件是新手,罗太的工作(之一)则是把每篇揭示香港教育问题的文章都要看得很仔细。

但,信还是写出来了,我用钢笔起草,同事们在我潦呀潦的同时以中文打字把字体重新执拾成四平八稳,而陈米记就负责把它再次画成大花脸——在欠发展和阐述不够清晰的段落旁以原子笔加上批注。改了数次,还要再改,因为当大家拿着二稿、三稿讨论,还是发现有些地方应该修正。写着写着,开始问自己:这可该是一本书,而不是一封信?

整个过程当然是吃力的——对我来说,“制度”与葡文法文日文无异,若不是只懂几只单字,便是鸡同鸭讲,而当我明白到生活是不能尽靠别人翻译或瞎子摸象,提起笔便有如学讲外语的第一步——最好是争取与讲这种语言的native speaker直接沟通。我之所以会想到给罗太写信,便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想学习。

生活是由不同的制度组合而成,而负责管辖及统领的人士均有义务面对公众——如果要你写信给其中一位,你的选择是?

(二)

给教统局局长写信,最难处理是“开场白”。这是我在平常工序里必须经常面对的题目——如何向不认识我的人道明来意及介绍自己?通常在这种时刻,“林奕华”三个字可以全无意义:先不说书面上的陌生感,有几次要劳烦秘书小姐通传,话筒那边传来一而再的反问:“林乜华?林旭华?”

就是电话被接进了校长室、政府官办公室,或到了任何一位我认识他而他不认识我的人士手上,也不代表目标已经在望——远得很哩。这使我想起今早忽然收到的来电,对方一串爆竹般的话在我耳畔烧起来:“恭喜你,我是某酒店至尊会员计划的代表,幸运的阁下已被‘抽中’为我们的至尊会员,你现在有两分钟时间让我向你解释这计划的优惠吗……”——一个上门来向你“要”某些东西的人,却反过来把语调装成有很多很多的可以“给”,怎不教人继续聆听不是,粗暴把谈话(其实是对方的独白)打断中止也不是?简单的说,如果你想推销的并不是我感兴趣的——起码在目前不是——那么,一切唇舌都将是白费的。

说回写给罗太的信。我并不担忧她对我的认识是多是少——只要我有信心“我关心的也是她所关心的”,所以我开门见山地写出题旨:“寻找理想学校”。然后,我写:“罗范椒芬:你好吗?我是林奕华。一直都想跟你联络——去年当《明报周刊》记者陈晓蕾访问你之后,马上在教统局打了个电话给我,很兴奋地说:‘罗太说你应该去搞小学……’”

在写信给教统局局长时,我不能假设她知道我是谁。所以我写:

容许我先简略介绍自己。

我是‘进念·二十面体’创始团员之一,在八十年代,它经常被标签为‘前卫’,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它可能是最早借着新意念和新形式来‘教育’群众的先驱。我把教育放在引号之内,是因为相信‘进念’并不是刻意地要去教化社会,只是,它有一定的影响力,最起码,它‘教育’了我。

“我在香港出生,受教育的整个过程基本上都在本地完成。然而学校教给我的,绝对比不上我的兴趣所教给我的——虽然我在中五毕业时,也对自己说要去念会计,但我心里十分清楚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人与人的沟通,而不是人与数字之间的:加上当年十分幸运,巧合地遇上了我的启蒙老师荣念曾,使我在十九岁便知道了戏剧形式不止于电视剧和香港话剧团,还有简约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印象主义的形式等等。在和他谈天、合作时,我的眼界逐渐扩阔,我的世界也与之前大不相同了。为了延续向他学习,我和一班同学组成了‘进念·二十面体’,所以开玩笑地说句,‘进念’是因为‘自学’而成立,后来却成了推动社会改变的一种动力。我在八七年离开进念,也是第一次一个人去欧洲。本来只是一个月的短假,结果留了八个月才回港,之后我便有了清楚的目标:我要试着一个人在外地生活。先后得到两个奖学金的赞助,我终于在伦敦落脚。”

(三)

在我写信给罗太的同时,无法不想到罗太写给名校校长们的信——乍看两件事并无直接关联,但我认为它们之间,可以有着一个极具关键性的共通点,那便是写信人与收信人的“位置”问题:谁写给谁?彼此的角色、身份,有多少(不)对等?

一封信之所以是一封“信”,其实端赖写的人跟收的人有多少意愿把信任建立在字里行间,而信任的多寡,又视乎彼此怎样处理“位置”上的差距——假如我和罗太不是存在着极其明显的对比:她是官,我是民;她代表正统,我是“非常”人;她有被确认的专业资格,我是半途出家再半途出家——当我写信给她的时候,便不会那么自觉到我在下而她在上。换言之,出于某些原因——如写信者有太多或太少的自信——而随时失去平衡,致使一封信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诚然,令人一边看一边觉得自己没有被公平对待的信,也许便不是“一封信”了。

所以,我才会在交代完大段自己做过的事情后,还要心虚地补上一句:骤看这些履历都与教育无关,你可能会奇怪我怎么变成现在的‘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说是既有远因,亦有近果。前者在先前已有提及:‘进念’的作品不排除娱乐性,但更注重的是思考性和实验性。而这些元素,其实都包含了启发自己和别人的精神,所以由‘进念’过渡到‘非常林奕华’,我想这种精神仍然跟随着我。近果,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

我在某程度上是个很‘孩子气’的人,身边周围的事情,几近每一样都觉得有趣,因此常想发掘它们有趣的原因,亦即是说,我很喜欢想并喜欢问:为什么?

我的戏剧也都在问:‘为什么?’如果观众看完了又问:‘为什么?’对话/互动就开始了。但我发现香港好多人都不会/不敢/不想/不知道如何去问‘为什么?’,尤其在每天都应有无数‘为什么?’诞生的学校环境里,学生原来都因为怕麻烦、怕突出、怕被孤立而不敢发问。于是,一个新的目标又走进了我的脑袋:我要找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找出有效(有趣)的方法来分析这现象,改变这观念,打破这成规。

我在九七年前排了一出由二十五个年轻人主演的《智取扯旗山》,当中提出了‘我玩完了’的讯息——不是对香港和它的年轻人消极悲观,而是我对我的创作模式的告别。同年十月,我在舞台上呈现了沉静的《爱的教育》,这作品后来不单是一出戏,还成为了我替香港大学通识教育部策划兼主讲的课程。

“在主持课程的经验里,我发现了(大)学生竟然可以如此‘被动’。在大学那‘自由’的环境里,本来正好让学生积极利用各方面的资源来塑造自己,但我看见的,却是对学习只有‘守’,没有‘攻’。从上课的入座情况已可见一斑,学生大多选择后排和通道两旁的座位,因为‘安全’;又只期望导师‘给’他们东西,而不主动发问,不‘给’同学听到彼此的意见和想法。”

(四)

较为认识我这个人,包括我的剧场作品的读者,读了这几天连载的文章,也许会嫌我说来说去三幅被——毫无“创意”。有这想法,其实也没什么不妥——自去年演出《爱在考试的季节》、《我×学校》,到设计一千在港大、科大、中大,及近期在各中学进行的工作坊,我都是在“重复”着一个母题:鼓励大家不要老是执住“答案”的传统定义不放。因我相信依赖“答案”会使人失去对独立的诉求,反过来看,“问题”有时才是答案的所在。(如果我们愿意反问自己为何会问那样的问题。)

我是愈来愈觉得一切创意都应源自个人对内在的发掘——在给教统局局长的信里,我写:我和我的同事一直在筹备一个艺术和教育融汇的计划,计划的目的,若按现今的潮流来定位,它可以被笼统地称为‘创意教育’,但我想‘创意’二字近一年来已有被滥用,甚至被异化的迹象。基本上,一般人如果不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肯定它——政府及商人尤其喜欢把它等同为商机——就是把它当成解决现存各种社会问题的灵药。所以,大学、中学纷纷挪用更多资源搞(被架空了的)‘创意培育’,而不是把‘创意’灌注在日常的教学方法里。上班族下了班也要花上数百元买票去听有关‘如何才有创意’的讲座,目的是替自己‘增值’。也即是说,仿佛是给香港人提供了一条出路的这个名词,背后的意义,有可能仍是‘钱’。由此可知,香港人在面对不同形势时,多么懂得改变口风,观念却丝毫不变。

我认为,‘创意’已变成了一个(被我们)借来转移视点的工具。大家可以假设它是一种新的东西,需要时间才能掌握,才能学会,而一日未有这能力之前,所有个人或社会问题,都是欠缺‘创意’之过,而不是自己的思想、人格和价值观值得商榷。

试想想,最近发生的许多事件中,有多少是因为香港人缺乏?创意教育?所致?譬如说,十七岁和十二岁中学生在公众场合‘行为不检’,难道是因为十七岁的那一位没有创意?抑或十二岁那位?又抑或,目睹了整个过程才采取行动拘捕两个少年的警员最明白‘创意’的实用价值?因为,如果不是透过他的描述,传媒便没有机会制造巨细无遗的头条报道,大众也就不能以安全的方式代入偷窥的位置,同时抹去当事人的背景与事件的前因后果,并在获得快感之后,再对两个少年进行道德批判。

又譬如,如果九八年没有金融风暴,假定香港社会继续繁荣下去,那目前困扰我们的问题如中学生跳楼自杀、青少年服用毒品,以至上一代的包二奶和各式各样的‘道德沦亡’等,是否也就不会发生?这些问题现在天天见报、上电视,然后被大众习以为常地消费掉,又是否应该归咎社会上的普遍没有受过‘创意教育’?

“事实上香港人并不是完全没有创意。以主流传播媒体小报化的现象为例,其实亦不失为‘成功’的赚钱手法。问题是‘创意’也可以是双面刃,它既会使人长远受益,亦可叫人变得短视、投机。”

(五)

《卧虎藏龙》捧走四枚奥斯卡,对于感到与有荣焉的香港人来说,本来也是很好的一课——新派武侠片的浪潮,早在九三年《东方不败》便兴起了,我记得在柏林影展的午夜场与全院满座的德国观众一同看它,场内气氛一片鼎沸,但是甫散场便鸟兽散了。而在发祥地的香港,以至台湾,一时间便出现了一股武侠片热,但是能在卖座上追得上《东方不败》的,印象中一出也没有,赔本的、拍了却上不成戏院的倒有许多。

除了类型本身缺乏新鲜感外,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投资拍摄这些电影的人都太相信“方程式”了。若说他们的信仰是来自《东方不败》的成功,那便难怪之后一窝蜂的武侠片都要找林青霞当主角,还要永远的东洋式古装,然后每出电影都坚持用上相同的美指、武指。就算这些“指导”有意主动破格,导演还是会以老板的意旨为依归:最好“像”《东方不败》。

就像某本老字号电视周刊,忽然在报摊上隐没了——不是它停刊了,而是改版之后,由封面到内容,它已变成众多看来差不多一样的周刊的其中一本。

在给教统局局长的信里,我问:“为什么我们常会看见一种方程式被证实受到欢迎之后,其他人便一窝蜂地抄袭?真是因为不知如何动脑筋,还是情愿坐享其成,贪舒服贪方便?假若真是贪(现成)和懒(不想思考),那便是一个”人“的问题,而非关大家知不知道何谓”创意了。

有时我会想,政府这边厢通过教育改革高调强调‘创意’的重要性,那边厢在长期低迷的房地产市场前,最终还是以无奈的方式如放宽楼市来纾缓压力,这种手法引证了香港人纵有长远的计划,也是要向眼前的现实妥协。而由政府带头的实际行动,往往胜过空口讲白话(如政策)的千言万语,难怪普罗大众都学晓了讲一套做一套,常常口不对心。

长期的言行不一,可以令一个人从自我抽离变成人格分裂。事实上香港现正盛行各式各样的‘抽离’和‘分裂’。以学生为例,当他们明知上学不是为兴趣而只是担心将来赚不到钱,交朋友不是为了沟通,而交流只是为了解闷或利用异性朋友来炫耀,他们自然会把自己的情感从肉身抽离,把责任感从学习、工作和恋爱的过程中抽离,把自己从环境中抽离,最后造成情绪归情绪、脑袋归脑袋、言论归言论、行为归行为、身体归身体、道德归道德、效率归效率、理想归理想,以至一个人只是为了‘效果’、‘功能’、‘利益’而生存——是单求存在,而不是生活。

“对我来说,‘存’和‘活’的比较,反映出生命的不同层次:‘存’较被动,‘活’则是不断变化、追求。我们不说‘要生存得好’,却说‘要生活得好’,说明了生命的珍贵不在乎我们对自己及别人的要求有多低限,而是可以有多么高。对自己有‘要求’,本来可以是提高(社会整体)生活素质的原动力,可惜得很……”

(六)

我很幸运,过去一年有机会与一个对自己很有要求的人共事,他便是我现在的拍档陈米记。陈自己经营两家商店,同时与我合伙搞有关学习的“实验”:inspiring learning。他给我的最大启发,乃言行合一:要给别人竖立模范标准(set standard)。

乍听,是会叫人皱眉的吧?“你算老几呢?凭什么当自己是把人人适用的尺?”但上述反应若只是情绪上的而不是理性的,我认为任何人都会在想深一层后回心转意——香港的确需要有人站出来拍心口,以实力来印证承担。

故此,我们不宜把一句话随便架空。对我来说,陈米记若是口头上随便说说,如开出数字甚大却原来不可能兑现的期票,那就是大言不惭。但,我每天看着他如何以“要给别人竖立模范标准”作为目标,做每件事时都先去要求自己,而且是以认真地、严厉地、不怕挫折自己和别人(例如合作者我)地去摸索、寻找、肯定之后再敢于否定的“标准”。

写信给教统局局长是我的主意,在信中就“(自我)要求”这一点向罗太提问,则是他给我的灵感。信中,我写:“对自己有‘要求’,本来可以是提高(社会整体)生活质素的原动力,可惜得很,香港却选择以不去要求别人来达到不用要求自己。又或,对别人要求得过分严苛,来达到同样无须要求自己的目的。但,不论是哪一种的不去要求自己,其实都是因为不敢/不愿意/不懂得/没信心把自己看清楚。”

(七)

写给教统局局长罗范椒芬的五千字长文,我是这样作结的:写到这里,我想大胆地作出假设:香港教育的失败,不是没有把‘创意’——和其他外在化的科目,有可能包括‘艺术’教给学生,而是它有着太多‘目的’、‘名目’和‘前提’,单单就是没有空间给学生一小步一小步地尝试‘做人’的滋味,由‘认识自己’开始。

《课程发展议会艺术教育改革咨询文件》里倡议以艺术教育来提高学生九种共通能力如‘创造力’、‘沟通能力’、‘解决问题能力’等,是否终于又会变成外化了的技能训练呢?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可以有全了九种共通能力,而且把它们驾驭得随心所欲,然而这个人不一定就会有同理心、同情心、慈悲心、幽默感,和宽容、忍让、慷慨、为他人着想等精神。总而言之,他可能有很高的能力,只是更像(计算周到的)计算机和机械人,多于是一个‘人’。

“如果我能批评该份文件的倡议,我会说,它亦是有着追求功利的预设——‘艺术’应该成为提升学生的‘能力’的工具——因而继续重复原来教育制度中把学生的生命(力)从考试、学习和教学模式中抽离的弊病。更令人担心的是,把问题轻率地推落在‘因教师/学生缺乏创意’,又同时假设‘每个艺术家都有创意’,所以最佳的(或权宜的)解决方法,便是由艺术家来担起‘创意教学’的责任。这种想法,忽略了本地艺术家的取向、志趣、眼界以至个人修养及艺术水平可以完全不同,甚至情况参差的事实。”

2001年3月20日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