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等待香港(香港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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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历史交白卷

曾几何时,香港电影是以缺乏历史意识闻名。举个例子,我们的武侠片在胡金铨拍出《龙门客栈》之前是全无时代背景可言的,是因为曹太监在片中的形象一鸣惊人,港产武侠片的题材才从民间侠义提升至大是大非。一部部拍下来使明朝东厂成了中国人的盖世太保,宋朝抵御元人也是“宦官为患”以外的另一选择。

偏偏最精于历史考究的一位华人导演却从不碰武侠片——《杨贵妃》、《武则天》让唐朝的华丽重现人前,《王昭君》让汉朝后宫的低回顾影重拾颜色,还有《西施》、《缇萦》和后来的《倾国倾城》——李翰祥的强项碰巧也是他教老板头痛,又经常被影评人诟病的地方。因为他往往把对历史的钟情转化成对文物的欲望。由建筑、服装、大小摆设玩意到女体——是的,李大导就是有本领把历史变成他的投射物,再逼使观众戴上恋物的眼镜来看待历史。

譬如他对女人小脚的迷恋。所以在他一系列以明、清、民国为背景的电影里,许多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情节是次要的,最花他心思的其实是如何让一些被他珍如拱璧的对象在银幕上发出光辉。相比于李翰祥的爱物,胡金铨便爱历史多了。据说如果不是在心脏病手术中没有醒来,筹备多年的《华工血泪史》的导演便会是他。胡李在题材的选择反映出历史在二人眼中的不同意义:于李它是小情趣,于胡它是大哉问。

大哉问的意思,是胡会通过电影探索他感兴趣的时代。既有认知,又有求知,激情之外,胡氏的学养更堪敬佩。他以明朝为背景的电影最多。反观李翰祥后期在邵氏的风月片有民初也有时装,但若论生动活泼,他以从小在北方耳闻目睹的野史(如《大军阀》)、传说(各式各样的奇谭)为题材的作品,便比他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香港采风的社会怪现象强上许多、太多了。这是否说明一个人的历史感会反过来影响他的创意?愈是现在式的东西愈是难以掌握,因为一个人的精神可以选择它对生命中哪段时间更为眷恋而跟肉体分道扬镳。

也就是说,你若不愿意,没有人能强逼你在什么时候做个什么人。

电影便是最好的时间锦囊,想永远封存流金岁月,你可以只看怀旧的老好电影,是的,历史既可以在记录中被传颂,也可以在模拟中被浪漫化、神话化。

偏偏经常被美誉为神话的香港,就是少了电影作的传。九六年由陈可辛导演的《甜蜜蜜》可算是小小异数。故事围绕一对从大陆来港男女的十年聚散展开,并借用这个城市的十年兴衰见证二人生命的变迁。女主角张曼玉之所以凭该片捧奖无数,除了因为演出恰如其分,更重要是她的角色比起男主角黎明更能反映香港如何顷刻造就成功,又如何在弹指间一切成空。命运对人的残酷,使不甘受它播弄,但又没能力反过来掌控它的人不得不给它起个宣泄式的绰号,叫“母狗”。

《甜蜜蜜》拍于回归前夕,当时整个社会还是处于什么都热什么都炒的氛围里,谁会料到电影造就另一个香港神话(它让张曼玉成为继六十年代女星林黛之后被封为四届影后的唯一一人)的同时,原来香港己一步步走近神话的破灭?

之后一切都是历史。十年的苦果之一,是电影工业在香港的萎缩,也是电影文化在历史中的褪色。以往曾被寄望有机会成为东方荷里活,此时此刻只有三部电影可以响应历史。《女人·本色》是商界女强人在历遍金融、楼市、非典三劫之后的东山再起。《每当变幻时》是行将三十的卖鱼灰姑娘不甘心跟她共同进退的卖鱼佬是青蛙不是王子。最具野心的一部叫《老港正传》,由黄秋生饰演的左派电影院放映员,毕生梦想是到北京天安门前拍照留念,但是壮志未酬,便先经历与妻儿的生离死别。此片时空横跨五十年,除了角色们五味杂陈的人生之外,片中还不时加插老好电影的片段为历史点睛,使人在三部回归十年献礼中对它期望最殷——不是指望它故事有多少好看,演员有多少突出,而只是为那句说话平反有望——“香港电影是以缺乏历史闻名”。经历十年的痛定思痛,香港的电影人无论如何不能再交白卷了吧?

2007年6月27日